《凝視生命：奇士勞斯基《十誡》的神學美學》

K教會我的人生哲學課──追憶奇士勞斯基（Kieślowski）1
／曾慶豹（輔仁大學哲學系教授、《校園》雜誌專欄作者）

在1990年底的台北金馬獎外語片展期間，我走到西門町的電影院看了名為《愛情影片》2 的電影。當時不知道導演是誰、會有什麼內容，只因為這個標題，和一位女孩一同欣賞。當然，正如預想的那樣，沒有對這部影片留下任何的印象和感受。但是，卻在多年以後，經友人劉小楓的提醒，購得了五片年代發行的VHS錄影帶版的《十誡》。從此，對奇士勞斯基就像著了迷似的，認定這是一個可以幫助我反思神學和信仰相關問題的故事。裡面一則則故事，全是對十誡古老教條的翻新和詮釋。我前後一共買了六套，介紹給家鄉的朋友，並建議他們在教會團契小組中欣賞和討論。

1996那年，台北金馬獎外語片展為悼念奇士勞斯基逝世，特別播放了他在《十誡》之後多部的影片。儘管我知道他後期的三色電影，比較受到國際的注目，卻沒有催逼我去觀賞，對奇士勞斯基，我鐘愛的還是他的《十誡》。1997年，年代公司特別出版了影音光碟版的《十誡》，那個極為精美的木盒，述說著這十部影集的價值和經典地位，算是對大師逝世的悼念。

為了記念他，我於1997年中原大學的通識課程「人生哲學」設計內容時，就全以《十誡》為觀賞和討論的內容，這是我第一次在大學課堂上介紹並播放奇士勞斯基的作品。爾後逐年再精進課程的內容，加了他於1995年接受丹麥電視台專訪的紀錄片《I’m So-So》，以及《影迷》和《機遇之歌》，再加上「三色」 (《藍》、《白》、《紅》)，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課程，這是我對這一位所熱愛的思想家作出的一點回饋。

每次播放《十誡》，開始那幾段鋼琴鍵發出的聲音，就觸動了靈魂深處的不安，目光準備轉向在華沙市一棟再普通不過的大樓中，K（奇士勞斯基）接著將要講述的故事。

看似普通不過的住宅大樓，這正是K的影片中最簡單卻又最重要的場景。似乎他早已敏感於在這個工業城市中，人們回家以後要獨自面對的問題是甚麼。城市化或工業化後形成的住宅空間，無論在哪，一定深藏著無數令人感到困難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卻因為這種城市空間所造成的疏離，被無情地隱藏起來。然而，越是不為外人所道的，越是令K感到好奇，因為它代表某種真實被隱蔽了。更精準的說法是，這些人都在默默地或孤獨地面對生活的困難，掙扎於生死的邊界之間。

我和修我這門課的同學說，人生就是一則則的故事，要學習聽故事，也要學習講故事，這樣的人生才有詩意，也才有思想，人生一切的內容全取決於如何講述生活的遭遇，並從中看到自己的位置和處境。

《十誡》中，故事人物（醫生、教授、司機、交響樂團團員、集郵老先生等），絕大多數都住在同一個公寓大樓中。有的曾經相遇，有的幾乎不曾碰面，更不要說打招呼或寒暄幾句。生活在一個社區甚至是同一棟樓，對方的家庭背景或發生什麼事，都不可能去過問或主動關心，甚至，還可能因為某些極一般的理由而交惡。

這即是公寓大樓令人玩味之地方。

K的鏡頭之下的人就生活在這個空間之中，每個人都可能有著不為人所知的故事。重點是，這些故事都是真實的，隔壁或同棟大樓的鄰居不一定知道，宛如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但當事者卻是心力交瘁、苦於掙扎。現代建築空間不僅將我們封閉起來，同時也加重了我們的負荷，至少要是沒有人問起，我們也只能關起門來，孤單地獨自哭泣。但K把鏡頭帶到封閉的公寓大樓內，向我們揭示每一則真實的故事。

「人生哲學」這門課教了很多年。課堂上，我陪同學一起看，並一同討論問題，也請他們以「三色」中的一個主題作期末報告。2006年，為趕上K逝世十周年記念，我在《當代》寫了一篇介紹他的文章，之後向課堂的同學宣佈從此不再開授此課程，因為我準備寫關於K一系列作品的文章，直到完成出版的計劃，才再重啟此課程。多年以後，上過我課的同學曾寄來電郵，向我提及他上過此課，並在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感動和印象，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事啊！這是我對K能做的最卑微的事，也是K認為他拍攝這些影片最值得之處。

2011年，終於在《校園》雜誌雙月刊開始刊出討論K的專欄文章，系列主題名稱作「目光」。此專欄是應雜誌主編朱姐（惠慈）的催逼而不得不提筆，前後歷經四年，共寫了十一篇。前十篇針對《十誡》每一誡寫一篇，最後一篇是綜合性的討論了「三色」──藍、白、紅，代表自由、平等、博愛。2016年，我終於趕得上記念K逝世廿周年，並在校園出版社出版這一本書，向這一位我唯一鍾愛的「神學美學家」致意並表示悼念，總算是完成一樁承諾已久的心願，也藉此感念已離世的朱姐，這裡的文字有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