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沙堡/徐成德(《孩子,你忘了說再見》譯者)
Dear智崴 & 熊邁:
多年前,有個叫艾力的美國男孩,去奧地利登山罹難身亡。二十五歲。你們都比他年輕。學哲學的父親寫了一本小書紀念他,同時也反思死亡、苦難、信仰之間的張力。這位父親在懷疑與相信、絕望與盼望之間的拉扯與遊走,描繪出苦難的真實寫照。
想起翻譯《孩子,你忘了說再見》(原書名《愛兒輓歌》)的時候我客居香港。每到晚上,外面的霓虹燈將室內映照成王家衛電影中的場景。銅鑼灣夜未央,人聲鼎沸,我卻坐在光暈迷亂的窗前,對著電腦螢幕,久久敲幾個字,或者苦思一個句子。這本書輕薄,卻因著死亡的哀傷,遠比實質頁數沉重。
這種感覺,最近準備重新出版這本書,再次校閱稿件的時候,更見深刻,因此產生一種弔詭的矛盾。身為譯者,看見自己心愛的譯作,以新的面目與讀者相見,當然是高興的。然而,閱讀書中的文字,想到了你們,想到了你們的父母。有些片段,即使我這個局外人都會不忍卒讀,無以為繼,更何況為人父母者。你們前後於零八零九年離開,相信別離的創痛與死亡的悲傷,在你們父母心裡依然是碰觸即痛即破的傷口。讓他們讀這些文字,請他們為這本書寫序,格外於心不忍,覺得自己很殘酷。
同時,我也想起多年前,住在香港的好友Joyce傳來一封朋友的代禱信,再三提到這本書在他們的愛子罹患癌症過世後,如何成為他們的安慰與幫助,肯定了這本書的存在必要。我也轉念,閱讀這些內容,或者也能帶給他們些許慰安,因為在作者伍斯特福稱之為「舉哀的座椅」上,他們發現有人早已入席,「與他們一起受苦」。
米蘭‧昆德拉的大哉問——選擇沉重還是輕鬆——也是我們的永恆天問(至少在生命的這一端)。大部分人會毫不遲疑選擇輕鬆,然而昆德拉提醒我們,沒有重量的生命,比空氣還輕,固然自由、高高飛去,但也脫離大地、脫離真實,成為似真非真、沒有意義的生命。生命的負擔固然重壓在身,但是更貼近大地、更真誠、更實在。然而,我也要引用伍斯特福說的:是的,他變了,變得更好。但若是可以,他會用所有的改變換他的兒子回來。如果你們的離開是貼近生命的重量,那我們情願飄浮、情願流浪。
我想,只要我們還在「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勢必要在昆德拉的問題中來回擺盪,有時願意俯就土地,有時寧可離開所有。摩利亞山本來就是個喜樂與哀傷相遇、疑問與答案共存、絕望與盼望交鋒的地方。
蘇偉貞說的,在時光隊伍裡,你們先行拔營離去。因此,目的地雖然沒有改變,我們得重整隊形,重整路線,踏起沒有你們的步履。日本樂團X Japan的歌〈眼淚〉(Tears)裡有句歌詞:「時間的沙子會保存你的記憶。」這本書就當作我們堆砌的時光沙堡,保存對你們的回憶,作為時光行程的記號。
最終,會像路易斯(C. S. Lewis)說的:「新天新地,相同又不同於現在的天地,將在我們裡面復活,正如我們在基督裡復活一樣。再一次,不知經歷多少世代的靜默和黑暗後,鳥鳴啁啾,流水潺潺,天光雲影在山間流盼。久違的朋友笑容滿臉,驚訝地認出我們。」
成德叔叔
P. S. 謹以這本譯作紀念正郎、燕文在軍中猝然離世的獨子許智崴,以及強華、靜怡在澳洲車禍離開我們的獨子熊邁。也衷心感謝好友顧美芬的「故事基金會」慷慨贊助,達成譯者重新出版這本書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