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鋒現場1

教會為何無力阻擋納粹狂輪?

/李駿康(香港中文大學大學通識教育部講師)

帝國透過國族主義的神話,與極權主義的政治運作,來排除他人,將「非我族類」加以非人化,這是持續至今的帝國運作模式;而二十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德國教會正面臨這樣的瘋狂巨輪。本文嘗試勾劃出德國教會無法阻止狂輪的幾個緣由:經濟危機;狂熱的民族主義把無限賦予有限的東西,或宣稱自身為無限;為了打擊共同的敵人等等,而這些緣由也反映著今日種種帝國崛起的危機。如何辨識其中的試探與引誘,需要我們一同關注。
如何面對瘋狂巨輪

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 1906-1945)曾以「瘋狂的巨輪」一詞形容納粹暴政,力言教會不單要團結所有在輪下的犧牲者,更要挺身力阻狂輪。可是,無論是當時的德國教會還是普世教會,非但沒有合力共抗納粹政權,甚至對其暴行視若無睹,有的更不光彩地站在納粹一方。事後回過頭看,人們自能輕言教會的種種不是,然而深究其原因所在,已不光是歷史的任務,更是今人必須面對和反思的課題,也是對今日教會的提醒和挑戰。有關的討論可謂汗牛充棟,本文將嘗試從一些較少受人關注的面向,探討為何教會無力阻止這狂輪。

經濟危機下的誘惑

古今社會最根本的挑戰和誘惑,多數離不開經濟問題。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德國,史稱「威瑪共和」(1918-1933),是德國首次實行共和政體,文化社會取得輝煌成就的黃金時期。然而隨著一九二四年經濟下滑,一九二九年華爾街股災引發全球經濟大蕭條,同年總理施特雷澤曼(Gustav Stresemann)繼而離世,國內激起一鼓不可逆轉的政治危機,人們摒棄社會現狀,渴望政治強人帶來出路,紛紛轉向支持極端政黨,除納粹黨外還有共產黨等。其時希特勒乘勢而起,大力宣揚「國家社會主義」(National Socialism),透過喚起國人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屈辱及期望國家再次富強,於一九三三年正式上台執政。同年,希特勒藉國會縱火案打擊共產黨,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開始抵制及迫害「國家敵人」,矛頭直指國內的猶太人,因為他們擁有大量社會、經濟資源。

「魔魅」一般的民族和愛國主義

一旦渴望國家強大,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就成為狂輪的主調。納粹強調日耳曼民族的優越性,認為民族的「正統」是必需的,否則「高貴」的血統會因而脫色,令國家再次敗壞。民族、國家優先的想法,意謂著個體的、別國的利益可以犧牲,甚至連信仰都在「一族一國」底下被重新定義。這非但助長極權的擴張,並有利軍國主義的形成。鑒於教會的影響力,納粹安插親信在教會之中激起教內的鬥爭。支持納粹的稱為「德國基督徒」,當中最出名的,是後來當選國家主教的梅拿(Ludwig Muller)。梅拿不但支持教會統一化、國家化,甚至主張教會應清除猶太色彩,包括舊約聖經。

民族和愛國主義確實有助團結民眾、推動發展,並提升管治效能。但它同時無情地踐踏個體、排除異己、扭曲價值和意義。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形容那是「魔魅」(Demonic)——既有創造力和吸引力,卻同時把無限賦予有限的東西,或宣稱自身為無限。一九三四年,納粹頒佈「亞利安條款」(Aryan Clause),不容德意志民族以外者出任公職。由於德國神職人員為公務員體制一部分,教會自然牽涉其中。然而當時主流教會非但沒有反對這政策,更表達了對希特勒的效忠,同年舉行的教會選舉,支持納粹的「德國基督徒」更成為大贏家,少數的反對聲音日益被邊緣化。潘霍華等人成立「牧師緊急聯盟」奮力反對這條款,雖集得兩千人簽名支持,主流教會的領袖卻無動於衷。

反對派後來自組「認信教會」,並於一九三四年召開「巴門會議」,由神學家巴特(Karl Barth)草擬「巴門宣言」(Barmen Declaration),要求與納粹劃清界線,強調教會除基督以外別無權威。然而,我們不要高估「巴門宣言」的立場和作用,巴門宣言實際上僅為信仰告白而非政治宣言,針對的是教會的過失而非政治的批判,只強調教會不應受政治干預,就連反納粹、反「亞利安條文」也沒有提及,巴特本人晚年也就此承認,自己經歷到在教會內的失敗,比教會外來得更大。

誤以為「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教會內部雖有分歧,但實際上亦非所有人都支持納粹,不少人寧願選擇沉默,面對狂輪而視若無睹,原因是他們和納粹有共同的敵人——共產主義。隨著俄國革命和蘇聯的成立,西方世界一直對共產主義有所戒備。自一九二四年起,德國的經濟困境一直持續,希特勒欲乘時而起,卻在大選中敗給共產黨。德國共產黨自一九二四年以來,一直成為贏得最多國會議席的前幾名政黨,直至一九三三年希特勒正式取得權力為止。納粹黨與共產黨無論在種族的優越性、經濟的私有權,以至對宗教的看法皆南轅北轍,在希特勒眼中,共產主義可說是猶太人以外的最大敵人。

同時,因著共產主義的無神論觀點,以及眼見蘇聯對教會的迫害,使德國教會視共產主義為教會與納粹的共同敵人。教會錯認「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即使自身並不全然認同納粹,卻樂於站在有民眾支持的反共一方。事實上這情況非但只出現在德國,連梵蒂岡也有同樣的態度。天主教會內部雖然大多數不支持納粹,然而教宗為了保障宗教自由和抵制共產主義,於一九三三年七月與希特勒簽定協議。

教會只求獨善其身

面對狂輪急轉,認信教會的立場日見軟化,有人甚至認為對於納粹的默許,能夠抵抗異教信仰,有助開展大眾的福音工作。潘霍華曾極力主張,拒絕「亞利安條款」的牧者應當辭職表達抗議,可是非但沒有得到正面回應,更被指過於激進,連「牧師緊急聯盟」亦發表聲明支持希特勒。教會的獨善其身,讓希特勒看準拉攏時機,進一步令狂輪不可逆轉。一九三五年,希特勒向認信教會示好,只要求教會不支持「極端分子」,以及不和國家對立。教會內的主和派非但欣然接受,部分更不再自稱「認信教會」,改叫「認信運動」,預備與政權合作。

獨善其身的不止德國教會,西方的一眾教會亦然。教廷在與納粹妥協的同時,自身亦疲於義大利法西斯主義的擴張。為求自保及順從民意,教廷與墨索里尼達成妥協,就連一九三五至三六年間義大利入侵非洲,發動衣索比亞戰爭,教宗亦沒有公開譴責。此外,潘霍華在一九三三年後也多次前往倫敦,期望對英國乃至普世教會協會施加壓力。起初算是取得一點成果,他被委任為國際教會聯盟的青年秘書,並與同樣反納粹的英國主教貝爾(George Bell)建立深厚情誼,希望藉此提升反納粹的行動。然而這些「成果」都非常有限,他請求普世教會協會只承認認信教會為德國唯一的教會不果,也無法說服普世教會協會去除德國官方代表的議席,更別談反納粹的實際行動,後來只好辭去青年秘書一職。

值得一提的是,認信教會並非德國教會內唯一的反納粹聲音。以田立克為首組成的「凱邏斯圈」(Kairos Circle),成員包括神學家、哲學家、經濟學家、猶太教徒、社會主義者等,積極推動宗教社會主義(Religious Socialism),提出基督教神學與社會主義的相互批判和相互轉化,藉此對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和納粹主義作深刻的批判。然而他們成為首批被納粹盯上的知識分子。一九三三年,田立克回絕納粹黨的利誘,成為首個被罷免教席的亞利安人,著作被充公銷毀,後逃往並長居美國。在他們受到迫害之際,同樣沒有得到多少教會的聲援和關注。

今日教會要面對的誘惑

本文嘗試勾劃出德國教會無法阻止狂輪的幾個緣由,而這些緣由也正是今日教會要面對的誘惑。事實上,二十世紀初歐洲多國也因類似的緣由形成極權政體,比如義大利的法西斯和蘇聯的蘇維埃,教會的表現也同樣教人失望。然而相較之下,亦有基督教國家在面對同樣困難時卻沒有產生暴政,比如英國。背後原因是機緣巧合?還是有跡可尋?箇中與英國教會長期以來對國家體制有一定的影響不無關係。這課題無法三言兩語交代,值得日後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