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序幕

上帝國與帝國:
活在帝國之中的上帝國子民

/梁耿碩(本刊主編)

帝國今與昔

說到帝國,每個時代的人們腦海中,大概都會浮現不同的景象。在公元一世紀,那是號稱帶來羅馬和平的凱撒皇帝,以強大的軍事武力統治著歐亞非大陸。或著,是十九世紀的英國,彰顯著被稱為日不落國的榮耀。不過,如果將時空轉移至二十世紀的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人們心裡浮現的帝國身影,恐怕會是席捲整個歐洲,發動大屠殺的納粹帝國,以及稱霸東方的太陽帝國。

然而,無論何者,帝國,總是象徵著權威與力量。而隨著俄烏戰爭的發生,我們又發現,承載帝國幻夢的極權獨裁者所發動的戰爭,導致上千萬人受到影響,被迫逃離家園。帝國在今日並未遠離,仍舊在人類歷史中揮之不去;那麼,在今日我們應該如何談論帝國?又有哪些帝國身影正在運作?

上帝子民與帝國批判

從基督信仰或是上帝拯救的大故事來說,談論帝國,是多麼自然的事。光從舊約聖經來看,上帝的子民一直離不開帝國的背景:出埃及的拯救事件,是要帶領以色列人離開埃及帝國加諸的奴役;先知對於亞述帝國的批判,面對被擄於巴比倫帝國時的審判與安慰,以及被擄歸回時的波斯帝國統治,乃至第二聖殿時期的亞歷山大帝國與希臘化帝國。當然,還有教會花最長時間與之周旋的羅馬帝國。作為羅馬帝國統治者在猶太地的意志延伸,本丟彼拉多的名字更記錄在尼西亞信經中,說明了耶穌受死時,死刑是透過羅馬帝國的權勢來執行的。多少信徒遭到逼迫,失去生命與社會地位。然而教會是在這樣的情境中學習成為上帝國的見證,最終我們看到羅馬帝國的轉化。與各個帝國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也成為信仰群體今日再思帝國時,需要不斷重複探索的具體經歷。

不可不提的,是霍斯利(Richard Horsley)的《耶穌與帝國:上帝的國度和新世界混亂》(Jesus and Empire: The Kingdom of God and the New World Disorder),他把耶穌運動和早期教會形成的背景中,過往容易被忽視的羅馬帝國角色點明出來,凸顯了反帝國神學與早期教會或耶穌的政治性。不過,「政治性」的意涵討論一旦被開啟,後續也成為學者爭論的焦點。

依循著對於帝國的關注,神學家瑞格(Joerg Rieger)敏銳地意識到,教會和帝國之間其實也在互相影響,教會的神學,也可能反過來受到帝國權力的形塑。放在世界歷史的範圍中,西方帝國主義與基督信仰的複雜關係,成了神學家探究的議題。這引發出解殖(Decolonization)或後殖(Postcolonialism)的思維,也就是要揭露歐陸帝國主義及歐洲中心主義的持續影響。

事實上,神學家注意到,帝國以新的形態繼續影響世界,需要從信仰的角度予以批判。南非神學家博薩克(Allen A. Boesak),在〈針對帝國的神學反省〉(Theological Reflections on Empire)一文中,即延續二○○四年的《阿克拉信仰告白》,由此出發對於資本主義全球化帝國進行批判與反省,認為像美國這樣的國家已經成為帝國的體現,試圖以政治力和經濟力來推動一種全球性的秩序,一種尋求跨越邊界,無遠弗屆的力量。「帝國,在定義上就是全部的總和。用詩人的話來說,帝國的『口宣稱擁有上天,他們的舌奪取全地。』帝國建立於系統化的中央集權,靠著社會經濟的架構與軍事武力的控制得以維持,並藉由扎根於基本架設的強大神話,令其有如宗教般地正當,也透過散佈帝國的意象,以吸引蠱惑人民的想像力來支撐帝國。」(《世界是耶穌的》,34頁)透過這樣的眼光,我們看見今日帝國的種種新面貌:那會是「軍國主義、民族主義、種族歧視主義、技術至上主義、經濟主義的偶像」(《世界是耶穌的》,186頁)。

這樣的帝國批判,讓教會的視野可以不只停留在政治體制討論,而進入意識型態的揭露。作為政治與經濟霸主的美利堅帝國,自然成了基督宗教的批判對象。這樣的批判觀點固然重要,然而我們不得不說,除了批判美國帝國或新自由主義的市場體制之外,新的全球性秩序也正在浮現,不能避而不談。在當下的處境中,至少,我們不應忽視的是在世界上極具影響力的中國,以及俄羅斯帝國。

當代的新帝國

隨著中國的政治與經濟實力提升,不論是官方的言論或是學術界(如趙汀陽、施展、劉小楓、汪暉等),都可看見中國有著雄心要做負責任的大國,以「天下」代替「帝國」,認為可由此取代西方民族主義或帝國主義的世界觀,建立新的世界秩序。從中國官方的各種政治行動(如「一帶一路」),其實可以發現一種新帝國秩序的企圖;眾多學者(羅永生、余杰、曾昭明、陳冠中等)稱之為「中國天朝主義」或「天下主義」,這樣的意識型態,是從歷史與政治理論層面,來證成以中國為中心的新全球秩序的正當性。羅永生在〈天下的他者:簡評天下體系〉一文中,一針見血地勾勒出天朝主義體系的要素:「內含『新左派』對中共『黨國』體系的正當化,也有施米特派『政治神學』影響下的政治法學鼓吹者對國家主權權力的再三肯認,以及文化傳統主義陣營中別樹一幟的『政治儒學』,掀起了中國上下對帝國復興的慾望。」(《思想香港》,233頁)

但是在表面的和平與和諧底下,其實是新的極權主義帝國,不只對內壓制公民社會,剝奪人民的人身自由、言論自由與宗教自由,也是「黨天下、黨資本主義」(余英時語)的威權國家。在這樣類帝國的想像中,虛假和謊言代替了真實。如果真相會稱衝擊當權者的正當性,那麼真相就會被壓制:不管那是關於歷史的六四真相,抑或是疫情爆發的源起;對人民的濫捕與濫訴、對少數民族的壓迫與近乎種族滅絕、對香港民主與法治的抹除,或是對台灣的恐嚇與威脅。

同樣,這樣的帝國想像也在俄羅斯上演。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前,俄羅斯總統普亭在戰爭的前一日,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來主張這個「特殊軍事行動」的正當性,宣稱烏克蘭不是一個真正的國家。所幸,我們可以看見來自前蘇聯國家的十間神學院聯合發出聲明來駁斥:「我們拒絕普亭的神話論述,他聲稱烏克蘭是所謂虛構國家,這樣的說法完全不符合歷史事實。我們譴責普亭所謂烏克蘭東部人民種族屠殺這一扭曲人心的謊言,這是普亭用來滿足自己地緣政治野心的謊言,這樣使用謊言明顯違背了上帝啟示的話語(申二十七17;箴二十二28)。」(《關於對烏克蘭戰爭的聯合聲明》)

面對試圖影響全世界,新的政治性宏大敘事,我們需要新的眼光來看見並命名,如同辨識當下其他所有帝國一樣。

再思上帝國的意涵

面對文化的、經濟的、政治的帝國,我們都需要回過頭來重新反省上帝國的意涵,好為今日辨識帝國與回應帝國一事,尋找一個更穩固的基礎。

耶穌所傳講的福音,毫無疑問是關乎上帝國的來臨:「主的靈在我身上,因為他用膏膏我,叫我傳福音給貧窮的人;差遣我報告:被擄的得釋放,瞎眼的得看見,叫那受壓制的得自由,報告上帝悅納人的禧年。」(路四18~19)這樣的國度所帶來的解放與自由,是真正臨在於世上的,但又與這個世界所理解的解放與自由不完全相同;不是憑藉暴力與爭戰來達成,而是藉著耶穌的生、死與復活來成就。

過往,即便我們意識到耶穌信息中的國度因素,但「代贖與稱義」這個福音中的關鍵面向,往往容易主導不少人對上帝國度的理解,以個人的犯罪與得赦免的角度來理解國度的意涵,忽略其中對抗宇宙性、世界性的權勢(powers and principalities)這一面向,甚至認為上帝國只是關乎靈性與信仰,而無關今日世界與社會,過分強調那是世界的末了才會來臨的國度。

賴特(N. T. Wright)在《耶穌作王,什麼意思?》(How God Became King)一書中,觀察到(上帝的)國度和十字架被分隔開時所造成的不良影響;不過,他認為當我們平衡聆聽,將會聽見:「他們(四福音書)所說的是,新的受造世界已然開始,並且將得以完全。耶穌已經統治了新的受造世界,並要透過教會的見證使之發生。『這個世界的統治者』已經被推翻;世界的權勢已經潰敗,在耶穌凱旋的行列中成為俘虜。這就是神作王的方式,祂成為地上的君王,如同在天上一般。」(215頁)耶穌的十字架與復活,體現了作為整個世界的創造主,上帝已經掌權作王了,祂的國度已經降臨,這是重新宣告與定義權柄與權威的時刻。

這樣的國度觀,讓我們不至於把屬靈與現世截然二分,把宗教與生活其他領域切分開來;這是一場上帝國的革命,卻不是任何我們所孰悉或認識的推翻政權式的革命,這場新的出埃及,也超越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國族意涵,卻是實實在在關乎此時此刻的全方位拯救。這樣的理解提醒我們,上帝的國度不只是關乎未來,而是此刻就臨在的,因此,在上帝國與各種國度之間的確有衝突:會有反抗帝國的元素,但那並非以一個地上的國來取代目前的帝國,而是宣告這位創造天地的主,祂要更新全地的工作與計畫已經展開了。這是上帝國的「政治性」所在。正如荷蘭神學家該柏爾(Abraham Kuyper)的名言所說:「在整個宇宙中間,沒有一方寸的空間是基督沒有宣告其主權的!」

那麼,教會應當扮演怎樣的角色呢?首先,教會並不壟斷上帝國的意義,而是要見證上帝國,正如林鴻信所指出:「教會作為生命體具有上帝國基因,因為教會是上帝所招聚者的聚集,自然以上帝主權為決定性的因素。」(《教會生態學》,198頁)。我們也當謹記,不論是巴特神學的同心圓(上帝國作為圓心,國家與教會則是外圈與內圈的同心圓),或是信義宗神學的兩個國度(教會與國家如何分立而制衡),或者是新加爾文主義的領域主權(人類的機構如宗教、國家和民族等各有其有限主權,而只有耶穌基督擁有最高的主權),教會都有其核心任務要完成,那就是成為上帝國公義與和平的見證與體現。

上帝國子民的見證

在我們的時代,帝國的力量是真實的,甚至比似乎不能眼見的上帝國更真實。身為上帝的子民,從初代教會開始,我們便知道耶穌的國度不屬這個世界。在帝國中,基督的門徒並非以暴力抵抗,而是受苦與遭受逼迫,學做和平的使者。如果要對抗帝國,絕非學習帝國的方式,也不是逆來順受、鴕鳥心態地忍受暴力與不義,而是用耶穌的方式,以上帝國的故事和德性為基礎,主動活出對這個世界發出挑戰的另類和平。

在《帝國與上帝國》一書的最後,主編黃伯和牧師提醒我們:要和耶穌一樣站在帝國的對立面,為人民提供上帝國的盼望,發出先知式的聲音,今日當我們面對帝國時,我們也要謹記如何按著公義對帝國秩序作出批判,在複雜的現狀中做出智慧的察驗。唯有上帝具有絕對的權柄,祂將完全實現祂的國度。這既不是基督教王國,也不是任何宣稱具有絕對權柄者,上帝國將對所有世界性的秩序提出挑戰。上帝的國度已從未來入侵現在,這也是終末盼望所蘊含的實際力量與政治意涵。帝國的實在不會永存,不論是強大的力量或壓迫,或是其傲人的經濟與軍事成就,都絕不是永永遠遠的。我們可以在盼望中等候那已經來臨,也正在進行的國度。讓我們保有想像力,期待那不同於現在處境的終末。這令人驚喜與驚訝的未來,現在正對每一位活在帝國中的上帝子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