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神而戰?
——俄烏戰爭裡的宗教因素

基督救世主主教座堂,是莫斯科及全俄羅斯牧首的座堂
/王凡(資深媒體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

製稿當下,俄烏開戰已近兩個月,而每日的戰況報導,皆讓全世界繃緊了神經。不過,這場戰爭中的宗教面向,卻較少主流媒體深入分析。俄羅斯與烏克蘭皆是以東正教為主要宗教的國家,那麼,兩國的教會在這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爭,重創全球經濟,也打亂了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國際秩序。烏克蘭左鄰歐盟國家,右接俄羅斯,自蘇聯解體後,數十年來想脫離俄羅斯的脅迫陰影而不可得。西方國家則各懷鬼胎,多方利用著烏克蘭國內的紛亂情勢。多年來烏克蘭的政治動盪使民無寧日,加上貪污橫行,寡頭獨占,以至經濟衰退,民生凋敝。二〇一八年國際貨幣組織(IMF)數據顯示,民主國家陣營裡的烏克蘭已經取代摩爾多瓦,成為歐洲最貧窮的國家。

烏克蘭的政治腐敗在歐洲也是數一數二,窮困加上貪瀆腐敗,造成國勢長期積弱,俄國全面入侵烏克蘭,企圖幾日內予以征服,此一因素自是在俄國總統普亭(Vladimir Putin)掂量之中。

俄羅斯正教會的分與合

烏克蘭與俄羅斯的人民大都信奉東正教,二〇一八年底以前,烏克蘭正教會隸屬於俄羅斯正教會,受其牧首(Patriarch)管轄。俄羅斯正教會在歷史上曾因布爾什維克革命(十月革命)處死沙皇,以及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對抗與仇恨,一分為二。以俄羅斯為基地,總部在莫斯科的稱「俄羅斯正教會」(Russian Orthodox Church, ROC)。其他的東正教徒散居西歐、澳洲、紐西蘭、希臘、賽普勒斯、烏克蘭、白俄羅斯、喬治亞、亞美尼亞、摩爾多瓦等國家。以美國為基地,總部在紐約的稱「境外俄羅斯正教會」(Russian Orthodox Church Outside Russia, ROCOR,或稱Russian Orthodox Church Abroad)。

二〇〇七年五月十七日,在普亭精密擘劃下,分裂八十年的俄羅斯正教會再度合一,這是歷史大事。是日俄羅斯正教會主教座堂「莫斯科基督救世主教堂」(Cathedral of Christ the Savior)擠滿全球各處去參加合一簽約儀式,見證這歷史性一刻的東正教徒。曾公開宣稱自己是東正教徒的普亭,蒞場致祝賀詞。這場世紀的宗教再統一,摻雜著濃濃的政治味,普亭曾說過:「我們國家雖是政教分離,但是國家與教會在人民的靈魂中,卻是合一的。」話說得優雅,但在普亭統治下,俄羅斯東正教已成為俄羅斯民族主義的象徵。他統一俄羅斯正教,自然也擴散了俄羅斯正教在美國與西方的影響力,「境外俄羅斯正教」的網路與會眾,都可以成為俄羅斯意識形態擴張的利器。普亭當然冀望,境外俄羅斯正教徒也會向俄羅斯獻上忠誠。

以東正教信仰為基礎的民族主義,是普亭政權意識形態的資源,在向世界推廣普亭主義時,俄羅斯正教正是普亭政權外交政策上的使力工具。

然而當普亭的大軍進入烏克蘭境內大肆轟炸,導彈、砲彈在城市中爆炸,婦女、兒童被炸得血肉模糊,平民橫死溝渠、曝屍街頭的畫面傳到全世界,各地「境外俄羅斯正教」憤怒地譴責俄羅斯正教會牧首基里爾(Kirill 或Cyril)對俄國發動侵略戰爭的支持,紛紛與俄羅斯正教會劃清界線。短短不到十五年的時間,俄羅斯正教會的大分裂又開始步上歷史舞台。

宗教作為工具

舊蘇聯檔案資料顯示,現任俄羅斯正教會兼莫斯科正教會牧首的基里爾,和他的前任阿列克謝二世(Alexius II),都曾經做過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幹員,但他們二人從未承認,遑論為此說過懺悔道歉的話。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戰爭發生後,基里爾在言談中避開用「戰爭」或「入侵」這樣的字眼,而是稱之為「時事」(current events),以配合政府禁止稱俄烏之戰為戰爭或入侵的峻法。在戰事開始後,基里爾為前往烏克蘭戰鬥的俄羅斯士兵祝禱,誇讚俄羅斯的「特殊軍事行動」非常正確。由於烏東的頓巴斯(Donbas)曾舉辦同性戀大遊行,基里爾在三月六日主持的東正教大齋期(Lent)起始主日的彌撒證道中指出,這正是俄烏「衝突」的原因之一,同性戀遊行使烏克蘭墮入俗世勢力的俱樂部中,所以這是一場順從上帝的律法、為了人道而做的對抗罪惡、具有形而上神聖意義的鬥爭。他稱烏克蘭是「邪惡力量」,所以,「我們所談的是對人類的拯救。」他說:「看到違犯、摧毀上帝律法的行為,我們絕不容忍,神聖與罪惡之間的界線絕不容模糊。對於散佈罪惡的人,我們更不容忍。」他說,他所支持的,是普亭的「屬靈異象」,入侵烏克蘭是一場聖戰,一場正義之戰,是為了俄羅斯族(ethnic Russians)「永恆的拯救」(eternal salvation)。

基里爾對於俄羅斯軍事行動的背書已經不是第一次,二〇一五年俄羅斯軍事介入敘利亞內戰,以及二〇一五年發兵併吞克里米亞時,俄羅斯正教會的教士們在他領導之下,都為俄軍的轟炸行動精確無誤給予祝禱。

俄羅斯教會已經被共產主義壓制了幾十年,教堂財產為國家所攫取。莫斯科基督救世主主教座堂曾在一九三一年被夷為平地,以便建立政治會議中心。但是人民對於正教信仰是始終如一的。二〇一五年的一項調查,百分之七十一的俄國人自認是正教徒,百分之五十七的人說,作為一個俄羅斯人,追隨正教信仰很重要。眾多的俄國人認為,教堂在他們的生活中至關緊要。這就給掌權者一個有利渠道,透過信仰,利用教堂,將俄羅斯價值的單一異象灌入人心。

普亭掌權以來,厲行民族主義是國家的基本政策,他意圖恢復過去三百年來俄羅斯帝國時代的燦爛光輝。如果民族主義成為一種絕對價值,自身就成了偶像,成為一種信仰,那就沒有理由不可以消滅任何可能威脅到它的人。二〇〇七年普亭將核子武器與東正教描繪成俄羅斯社會的兩大支柱,保障了外在的安全與國家的道德精髓。確切地說,東正教是普亭維持內部安定,推動俄羅斯民族認同異象的有力工具,基里爾則是他的鐵粉、盟友、馬前卒。基里爾曾形容普亭的掌權是「神蹟」,為俄羅斯正教會帶來絕大利多,馬屁拍得震天價響。

宗教作為武器

普亭統一了俄羅斯正教,但他從來就將正教信仰的真理尺度緊捏於手掌心,不容許任何教堂裡的福音證道與他的政策相左。正如匈牙利強人奧班(Viktor Orbán)對敢於對其政策提出異議的教會,一貫用暴虐手段控制,奧班深知,東歐的強人之所以深具吸引力,受民眾崇拜,因為他們能讓同胞感覺到,他們是在跟「正港」的敵人作戰,並且一定得勝,這正是普亭宗教策略的路數—操縱信仰,消滅對手。

所以宗教是普亭手上一個好用的鬥爭武器,在侵犯烏克蘭的前兩天,他在電視鏡頭下發表了一個小時的演講,為他後來自稱的「特別軍事行動」,做了意識形態上的合理化辯護,言詞中頗帶著宗教意味。他說:「烏克蘭是我們歷史文化上、屬靈空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大軍侵入烏克蘭後,普亭讚揚俄羅斯軍隊在作戰時肩並肩,互相扶持,他引用聖經《約翰福音》十五章13節「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經文,來激勵士氣,將俄羅斯軍隊定調為正義之師。

普亭電視演講兩天後,基里爾立即向俄軍領導幹部發布一篇宣言,為普亭對俄羅斯人民所做崇高而負責的服務,表示感恩戴德。他宣稱,「俄羅斯正教會永遠為同胞的愛國教育鞠躬盡瘁,而軍中服役是一種愛鄰舍,福音的鮮活展示」。數小時後,俄羅斯的飛彈、砲彈便在烏克蘭如雨落下。

長期以來,基里爾便在他的言論中摻入一種歷史說詞,即,過去蘇聯的許多加盟國,都是一個民族、一個共同宗教來源,是一種跨俄羅斯領域的文化,包括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摩爾多瓦、哈薩克等國,以及全球在種族上屬於俄羅斯種,操俄羅斯語的民族,統稱「神聖俄羅斯」(Holy Russia)或「神聖羅斯」(Holy Rus)。這就是「俄羅斯世界」,結合靈性,擴張領土,以莫斯科為政治中心,基輔為屬靈心臟,而宗教領袖理所當然就是基里爾本人。

普亭執政,融合宗教與民族主義,捍衛保守價值觀,如反墮胎、反同性戀婚姻、反女性主義、反多元性別人權等,表現得像基督教保守主義價值的捍衛戰士,一度贏得許多西方基督教領袖,包括葛福臨(Franklin Graham)牧師在內的普遍認同、稱揚,葛福臨甚至誇大地說,好幾百萬美國人都會歡迎普亭參選美國總統。由於部分西方教會的護持,國內又有正教領袖基里爾的歌功頌德,再加上一套將烏克蘭和鄰近國家定調成「俄羅斯世界」一份子的歷史論述,於是普亭與基里爾兩人的夥伴關係,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打造了意識形態和神學的雙料根基。

二月於里斯本舉行抗議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集會遊行

教會的噤聲

根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二〇一七年的調查報告,烏克蘭民眾信奉東正教的人口比例有百分之七十八。全方位「去俄羅斯化」原就是烏克蘭多年來持續未歇的動作,許多政治作為激挑著俄羅斯的敏感神經。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五日,烏克蘭正教會宣布,脫離從十七世紀以來一直從屬於俄羅斯正教會的地位而獨立。連信仰也要去俄羅斯化,此舉深深觸怒普亭與基里爾,他們指斥烏克蘭正教會為製造分裂的叛徒,戰爭隱患逐漸浮現,俄羅斯討伐烏克蘭又有了宗教口實。普亭宣稱,俄羅斯的軍事行動,是要糾正烏克蘭所犯的災難性歷史錯誤,這錯誤造成兩國從一個宗教中分裂,而烏克蘭當局奪走一些原屬於俄羅斯正教會的教區,俄羅斯一定要保護其在烏克蘭境內的教會。

烏克蘭正教會十分明白,這場戰爭的性質,不僅是恐怖暴力的展現,也是植根於宗教意義上的大衝突。諷刺的是,這場宗教戰爭是東正教徒打東正教徒,雙方信仰的是同一個上帝,讀的是同一本聖經。

對於絕大多數烏克蘭人來說,普亭和基里爾無視於烏克蘭人長期要求獨立的歷史,那是基本的國家認同問題,沒有一點折扣可讓,普亭不斷宣稱烏克蘭在歷史上屬於俄羅斯的一部分,那是逼烏克蘭走向死路。二〇二一年七月十二日,普亭發表一篇文章,聲稱俄羅斯與烏克蘭在認同上是一個民族,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第二天立即還擊,說若是提到兄弟同胞,俄羅斯與烏克蘭的關係就像該隱與亞伯。

民族主義與宗教狂熱的結合,可以製造出巨大的仇恨與「為神而戰」的搏命意志。一個有強大政治企圖與野心的狂人,只要稍加撩撥,血腥慘烈的戰爭隨時可以爆發。

世人也許已經淡忘,在一九一四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間,歐洲與蘇聯兩地死於無情戰火與暴力的人數超過七千萬。而最殘酷的暴力,大部分來自宗教改革的起源地德國。利用科學理性來設計高效率暴行的,是那些有著基督教信仰、生活於最優雅文明社會裡的菁英。而面對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絕大部分的德國教會是噤聲的。

普亭大軍入侵烏克蘭時,一些西方基督教福音派教會領袖向俄羅斯教會喊話:「你們的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在哪裡?」

在俄羅斯,天主教與基督新教都是弱勢宗教,教會裡不是沒有潘霍華,然而對不容異議、極權統治政權下的俄羅斯教會來說,西方這樣的喊話顯得空洞蒼白,因為德國神學家潘霍華牧師,因於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反納粹,最終被絞殺於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