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時代革命#2

反抗與受苦

阿姆斯特丹的水壩廣場前,反送中的集會與聯署活動
/余欣穎(文字工作者)

《時代革命》標誌了香港歷史的轉折時刻,基督徒又可以如何回應這個巨大的事件呢?來自台灣,赴荷蘭修讀神學,關注香港現況的文字工作者余欣穎,思索著抵抗與順服的差異,以及這個事件如何引領她探究教會的角色及信仰的公共性。期盼為讀者提供另一種觀看《時代革命》的神學與歷史縱深。
從杜斯妥也夫斯基,到香港反送中運動

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曾經寫信給他的弟弟,說:「人是個待解的奧祕。如果你一生都在解開這個奧祕,不要說你在浪費時間。我正在研究這個奧祕,因為我想成為一個人。」

身為一個台灣人和基督徒,我從沒有想到自己會完成一份香港反送中運動的論文,但看完《時代革命》,我更加相信人是個奧祕,而人與人之間有一些基本的生存需求與渴望,例如:對自由與尊嚴的需求,對公義及和平的渴望,是普世性的,是跨越民族與國家的,甚至反映了在創造之初就賦予人類的「上帝的形像」。

二○一九年,是香港開始經歷巨變的一年。我人在荷蘭進修,想要更深入理解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世界觀與靈性觀,也找了一些資料,預備作為論文方向。但是,那條路一直沒有成,反倒是一些因緣際會的事件,不停地把我推向反送中運動的思索。

我原先在台灣並不是一個很關心政治的人,對藍綠對立下的政治很冷感,甚至不是一個很關心台灣前途的公民,但是對於核電存廢、樂生運動、移工等民生、環境和族群議題,還是偶有關注,只是經常不知道該如何思考。然而,隨著台灣社會民主化的逐漸成熟,二○一四年的太陽花運動,讓新一代年輕人在公民責任的思考與政治參與上,似乎比我的世代,有了更多發揮的空間,但是教會界對信仰公共性的關注與討論,還是少數。當時校園雜誌主編惠慈姐,邀了一些基督徒展開公民參與和公共神學的思考,加上後來香港陸續發生追求民主的佔中運動與雨傘運動,我開始想要理解基督徒該如何思考公民不服從,以及歷史上殖民與被殖民的關係、壓迫如何消解的議題,畢竟耶穌虛己(kenosis)的榜樣體現出來的,是「行公義、好憐憫、謙卑地與神同行」的信仰,而不是弱肉強食的故事。隨後也與幾個同事和好友,透過讀書會,例如:左勒(Dorothee Sölle)的《想像與順服》,吳叡人的《受困的思想》,進行延伸思考。

二○一八年秋天,我離開台灣,抵達荷蘭,一切歸零,重新學習。人在異鄉,除了經常在與各國同學談話時,需要稍微去解釋身為台灣人是什麼狀況之外,「我是誰」的身分認同問題,無論是國族的身分,或是基督徒的身分,或是這兩者間交集與互斥作用之下的雙重身分,常常浮現出來,要求我重新定位自己。二○一九年的四月九日,看到友人轉貼一則新聞,是佔中九子案被判有罪的結果出爐,其中一位是朱耀明牧師。當時他發表了一篇自我陳情文,通篇沒有憤恨之言,有的是出於信仰的誠心自白。他自比為一名敲鐘者,而他參與公民抗命的一切行動,無非是為了在生病的香港社會,喚起人心逐漸失落的良知。七十五歲的朱牧師說:「如果我仍有氣力,必繼續在教會敲鐘,在世上敲鐘,在人心敲鐘。」[1] 最後他以此做結:「我們沒有後悔,我們沒有埋怨,我們沒有憤怒,我們沒有遺憾。我們沒有放棄。耶穌說:『為義受迫害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太五10)慈愛公義的上主,我將自己交託祢手中,願祢的旨意成就!」[2] 即使那時反送中運動還沒有開始,但這份精神的底蘊打動了我,預見了香港基督徒即將承擔某種時代考驗的勇氣。

朱牧師的陳情文,讓我想到另一名出於良知而抵抗政權的牧師─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他正好是四月九日過世的)。他們都尋求在基督裡的真自由,以至於對既有政權的不義,發出先知性的批判,並以一種為真正的義甘願受逼迫的行動,置生死於度外,平心看待世上的審判。二○一九年的六月,幾乎七分之二的香港人,為了阻擋逃犯條例修正案而走上街頭,我身為一名台灣人,最初只是想理解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因而一直在網路媒體關注運動的發展。後來一些在荷蘭的港台人,為了響應香港六一六「兩百萬+1人」上街遊行,於隔一日在阿姆斯特丹的水壩廣場前,發起反送中的集會與聯署活動,我也去參加了。

社會運動背後的靈性基礎

隨著反送中運動持續發展,我感受到香港人從過往佔中運動與雨傘運動累積的公民能量,並沒有消失,反而在反送中運動裡頭轉化成另一種樣態。我曾經編過《行動的原點》一書,作者周學信老師在書中提供了多位西方基督徒的典範,他們致力於社會改革與政治參與的背後,是深厚的靈性傳統與神學思考。由於該書的啟發,我開始思考:即便反送中是場政治性的社會運動,但背後一定有著深厚的靈性基礎,否則單憑香港人與香港社會,在九七回歸後允許自治卻尚未達成民主的有限條件下,不可能維持如此高的動能與自發性,對抗一個逐漸集權化的政府,維持超過半年以上之久。於是,我很想知道那個靈性基礎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在香港會有這個基礎,但在台灣似乎缺乏類似的靈性基礎與能量?我受惠於香港的文字出版事工良多,知道香港的神學思想,一直相當豐沛,甚至走在華人神學思想的最前線。反送中事件成為一個起點,讓我開始想要理解香港的教會和基督徒,如何進行公共參與和實際的社會改革。

二○一九年的秋天,當我再度從台灣回到荷蘭,期間從香港轉機,恰巧遇上因為抗爭而起的機場罷工;從前熟悉的自由香港,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機場內的我安全得很,但機場外的香港,卻是另一個世界。香港媒體的動能是相當大的,在還沒受到國安法打壓前更是如此,那一陣子,每天只要一打開臉書,一則又一則反送中運動的最新發展,直接送到我眼前,雖然大部分都不是太舒服的新聞,但這場運動,就以這種方式,成為我每天左思右想的主要素材。我後來想,每天光追這些新聞,都無法專心念書了,那何不就好好消化這些新聞,把它們當作我實際的研究對象?那個學期,我修了兩門課,分別是公共神學,以及從宗教對話角度探討憐憫(compassion)的意涵。後來就帶著實驗性質的嘗試,繳交兩篇報告,一篇是從左勒的《想像與順服》來探討反送中運動當中公民不服從的意義,另一篇則是以基督信仰的憐憫觀來詮釋反送中運動。第一年在荷蘭學習,大半時候我摸不著頭緒,沒想到這兩篇報告,收到老師的肯定及鼓勵,進而變成我後來論文的雛型。雖然原先想要進行的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研究漸行漸遠,但也覺得這是一個契機,相對來說更切身與迫切,更貼近自己的語言與處境,可以進行神學思考的機會。

照片/作者提供

沒有人是局外人

寫論文之初,有一個關於定位的問題,是我經常掙扎之處,即使到現在還是經常困擾我:身為台灣人,我有什麼資格來寫香港反送中運動?若用身分來界定,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outsider),鐵定無法比真正的香港人更理解香港的難題,因為他們是局內人(insider)。但有誰是真正的局外人嗎?雖然台灣與香港不同,但如果我們同樣都是在思考,如何在面對中國強權的壓迫下,仍然渴望活在民主與自由的社會,就會發現局內和局外的界線,並不全然是由地緣政治和國籍身分來決定的。如果這是一個關乎人們生死存亡的實際問題,便沒有人是局外人,如果有所謂的局外人,或許是把自己排拒在實際處境之外、拒絕思考的人。當我開始以台灣人的身分,來思考反送中運動時,的確發現局內╱局外的邊界並不是那麼非此即彼,反而是有彈性的,是會移動的。我與香港人的無形關係,也漸漸發展成一個介於「他們╱你們╱我們」的動態過程,即便外在的台灣人╱香港人的身分是固定不變的。

我認為,我們應該先學習做人的道理,再來才是當個好國民。政府教育人民要尊重法律、法律及正義,此舉實不可取。人民唯一的義務是:無論何時,都只憑良心做事。
人人都清楚知道自己有權利革命,意思是,當我們再也無法忍受政府的暴政或無能時,可以不支持,進一步加以反抗。[3]
――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順服?還是抵抗?

我實際開始理解反送中事件的原點,是想知道香港人為什麼要抗命,為什麼得用這麼激烈的方式尋求自由,進而開始去追問「順服」的意義。我發現台灣教會圈通常是個講究和平又避談政治的地方,對信徒的教導也往往偏向「順服」而不是「抵抗」。教會也不太談公義,或以很離地和抽象的方式在談,再加上詮釋聖經的扁平化、片面化和去脈絡化,在這種種因素下的基督徒,就只能以教條式順服上帝的方式,來順服執政掌權者。但執政掌權者並不等於上帝,甚至往往握有權力後,將法律當成工具而犧牲人民的基本需求,這種情況下,人民要有分辨與判斷的責任。我的性格不太喜歡衝突,每當看到警民對立或有人因此受傷受難,都很難受。電影《時代革命》中,香港的時事評論家李怡坦言,起初並不贊同抗爭者的行動,但運動帶給他的衝擊,改變了他。他說:「中國人是不抗爭的,所以魯迅說,中國人永遠活在兩個時代,一個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一個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意思是說,想做奴隸而不得,希望能夠做得到,或是暫時做穩了就已經覺得安樂,這樣的情況下,他是沒有自主性的。……所以二〇一九年對香港來說是一個里程碑,對中國也是一個里程碑,甚至對亞洲都可能是。」[4]

《想像與順服》的啟發

我是從左勒的《想像與順服》,慢慢理解「順服」與「抵抗」並不是對立的,順服不是都不做抵抗,抵抗甚至是順服那真正當順服的表現。她以一個德國人、女性、神學家的身分,在二戰後反省何以德國人沒有抵抗納粹政權,反倒順服了一個暴政,造成世界級的災難,不計其數人因而死亡。左勒區分兩種順服:「帶來自由的順服」與「服膺權威的順服」。我們要追求前者,而真正帶來自由的順服,正是建立在「自主性」(spontaneity)之上。卡繆(Albert Camus)曾說:「反抗乍看下是負面的,因為它不創造任何東西,但其實深層來說是積極的,因為它揭示了人身上自始自終要捍衛的東西。」[5] 我看見抗爭者的勇氣與信念,自主地爭取要捍衛的價值,這是很可貴的。我也認為所有抗爭應當是非暴力的,但是當抗爭必須走向激化,甚至引來更多的暴力,卻仍然無法喚醒政府的良知時,真正需要去反抗的,反倒是這種荒謬。

回顧香港的歷史背景

後來,我又讀了好幾本邢福增老師的書。他不僅是位優秀的香港神學家,也同時是很好的「歷史學者」。透過他的歷史爬梳,我慢慢認識香港教會和香港社會的關係。曾被譽為東方之珠的香港,是世界的金融之都,在世人眼中多麼的華麗,但在這塊「借來的時間與空間」上發展,卻從來沒有好好被對待過。在世界歷史上,她一直在帝國模式下被夾擠求生存,不論是過去的大英帝國,或是如今的中國強權。在宣教歷史上,她也從來不被看重,過去西方宣教士到香港,往往也只是把香港當作進入中國宣教的跳板。由世界歷史和宣教歷史觀之,政治與教會的目光,重點都是中國,香港好像一直都只是一顆棋子,無法發展自己,很像王菲歌詞所唱的:「我像是一顆棋子,來去全不由自己,起手無回你從不曾猶豫,我卻受控在你手裡。」[6] 這種「中國中心-香港邊緣」的框架,我後來讀了駱頴佳老師《邊緣上的香港》,才理解到在過去近百年歷史,這樣的想像框架一直存在。香港在中國國族主義者眼中,帶著殖民地的原罪,長期以來是一個被錯置的他者,若借用法國哲學家吉拉爾(Rene Girard)的語彙,無異於一隻「替罪羊」(scapegoat)。[7] 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即使反送中運動當中有這麼多抗爭者,抱著玉石俱焚的信念不惜犧牲生命,但政府缺乏聆聽人民需求的能力,也無以回應,甚至在二○二○年國安法實行後,昔日的香港更是快速地「被消失」,彷彿只要將反抗勢力剷除,或冠上危害社會秩序的罪名,就可以合理化各種消滅他者的暴力,讓社會恢復常軌。

照片/作者提供

無從逃避的課題

台灣社會從白色恐怖走向今日的民主自由,香港社會卻從短暫允許自治,走向今日的日漸極權,港台兩地都不得不去思考,如何面對中國集權下可能帶來的暴政與奴役。主耶穌曾宣告:「主的靈在我身上,因為他用膏膏我,叫我傳福音給貧窮的人,差遣我報告被擄的得釋放、瞎眼的得看見,叫那受壓制的得自由。」(路四18)基督徒所信仰的上主,是與受欺壓與苦弱者同在的,我不禁常常問上主,祂怎麼看香港,而台灣人又當怎麼看香港?如果上主的國度是公義與和平,何以香港要遭受這樣的命運?反送中運動之後,抗爭成了港人的日常,也讓香港從一個自由之都變成不再安全,衝突未歇的土地。國安法實行之後,不僅抗爭不被允許,隨之而來的政治清算與新聞傳媒的被消失,似乎宣告了反送中運動的終結。「不是時代選中了我們,而是我們選擇改變時代」,道出了這場時代革命抗爭者的心聲。任何革命都帶有悲劇性質,但不容否認,本質上也都蘊含盼望及對未來的想像。反抗,或許從來不是華人熟悉的模式,也不必然會獲得最終的自由,甚至還會帶來受苦。我卻感受到這場改變歷史的時代革命,換來香港人和香港教會的受苦,似乎在承受一種華人社會及教會前所未有的使命,以彰顯上主國度裡的公義與和平,而這是其他地方的華人社會及教會,無法承擔的勇氣與無法肩負的責任。當整個香港受盡創傷,許多人被迫面對連根拔起的流離失所,無論是選擇離開、不得不離開、甚至是無法離開、選擇留在香港的,台灣人還繼續看見這些人的需要嗎?當他們來到我們當中,我們的社會及教會,是否願意與之一同受苦,並真心接待?


附註
1.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90409-chu-occupy9/
2. 同上。
3. 亨利.梭羅,《公民,不服從!:梭羅最後的演講》(台北:紅桌文化,2012),頁28、31。
4. 《時代革命》團隊,《時代革命電影訪談錄》(台北:春山出版,2022),頁27-28。
5. 卡繆,《反抗者》(台北:大塊文化,2014),頁20。
6. 〈棋子〉歌詞。
7. 駱頴佳,《邊緣上的香港:國族論述中的(後)殖民想像》(香港:印象文字,2016),頁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