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出走

出走,是福音的必然路徑

/作者:莊信德(播種國際事工台灣分會執行長)

人們從堂會出走的原因有許多,放回台灣處境,不可諱言的是倫理議題與政治參與所帶來的教會內部撕裂,產生不容忽視的挑戰。然而其中所蘊含的,其實是呼籲我們重新思考教會的定義。莊信德牧師從浪子回頭的比喻出發,從福音的角度提供新的框架與架構,深刻檢視「出走」一事對我們的提醒,從而點出教會如何詮釋福音,是至關重要的課題。
楔子:你的背影

「君秀,下午團隊動員的會議需要你們美術小組的意見哦,別鬧情緒啦,4樓的會議室見!」望著你遠去的背影消失在忠孝東路的另一端,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知道充滿藝術設計恩賜的你,總是能夠在充滿肅殺之氣的沉重議題中,帶出反諷與詼諧的畫風讓看的人不禁莞爾,也完全了解你的明白。然而,那一場反同愛家大遊行的策劃與動員,讓我們彼此多年的深厚情誼,一夕間彷彿成了沒有交集的兩條平行線……我深信總有一天浪子總會歸家的,你必然會理解我們守護家庭的苦衷!

賢哥,您的苦心與執著我從未懷疑,只是你們口中的愛,與因愛而採取的行動,總讓我感到強烈的焦慮與憤怒。如果基督的愛是十字架的受苦與犧牲,我們這些神聖的基督徒們,真的可以用浩大的遊行隊伍喚回那些悖逆的靈魂嗎?一場又一場失敗的遊行構思,讓我們成為政治攻防的棋子,讓我們成為同志眼中自以為是的聖人,這不是我的基督教,不是我認為受苦的十字架應有的形象啊。原諒我決定不回頭了,不要再回到那座令人窒息的聖潔殿堂,深願那裡沒有罪人,一個都沒有……

一、出走,是宗教的必然

在浪子回頭的敘事中,到底誰是那個家的主人?誰又理當是故事裡的主人翁?多年來,詮釋的焦點始終落在讓老父引頸期盼的小兒子身上,儘管我們知道路加福音第十五章三個比喻的肇端,原是文士、法利賽人不滿耶穌總是和稅吏、罪人同桌共席,因此耶穌的故事理當是說給這些「大兒子們」聽的,只是前半段的「歡樂結局」(happy ending),讓我們忽視了後半段驚悚的「開放結局」(open ending)。三個比喻的堆疊鋪陳,是耶穌刻意藉由情節的發展,引導這群大兒子們走入老父的內心世界。

從反同婚大遊行開始,教會的大兒子們全心全意地維護著老父的家,他們努力地潔淨著每一寸骯髒的地面,賣力地築起內外分明的圍牆,甚至不惜危險地在圍牆的頂上安置碎玻璃片,就是擔心恬不知恥的小兒子破不了門,卻爬牆滲透到家裡面來!需要這樣大費周章嗎?鄰居們看著大兒子的身影搖頭歎息,但是卻無法阻止大兒子們的忠心事奉。當代教會青年的出走現象,從「反同事件」到「疫情衝擊」,都只算是事件性的歸因與分析。在表面現象之外,其實是教會在倫理議題與科技議題上的「結果論思維」,讓青年們失望歎息。

首先,就倫理議題的角度來說,反同運動中的教會高層,因為缺乏政治實況的操作經驗,以及陷入倫理神學的全稱試探,以至於雖然有著維護信仰價值的美好初衷,在具體實踐上卻有嚴重反差。基本上,我們在倫理議題上沒能對受苦者的全貌有整體的認識,因為倫理牽涉到的並不是齊一的抽象標準,而是人與聖潔上帝之間關係的恢復過程。當我們檢視多年前護家盟的核心成員,會清楚發現決策者大多是巨型教會的主任牧師,長期身處封閉性的權力運作處境,對於充滿鬥爭與開放詮釋的政治運動現場,模仿一種政治對決的方式去衝撞所不認同的社會倫理。基本上,這種社會性的表態必須訴諸一種宏大敘事的標籤化語言,以期達到簡單明瞭的訴求目的,卻也因此與青年人重視個體差異的微型敘事形成了強烈對比。

一旦教會對福音的詮釋失去故事而剩下倫理時,福音便失去其承載生命的溫度。這不僅造成福音所應當觸及的對象不願意踏入強勢表態的教會,也讓原本教會內的年輕人,選擇離開缺乏福音敘事的倫理霸權。與此同時,行為主義與道德主義導向的基督教所看見的,就是「出走」的現象,憂心的總是如何讓在外流浪的小兒子可以返家,卻萬萬沒有想到,小兒子不願意返家,未必是因為不思念這位慈祥的父親,而是對那位大兒子的自義與自滿感到恐懼與戰慄。要讓小兒子踏上返家之路,當務之急肯定是要讓這位在家流浪的大兒子重新覺察,自己之所以有著缺乏福音的倫理論述,可能是源自於「對家庭存在目的的錯誤想像」所致。

福音,是耶穌對浪子比喻的核心構思。透過「家庭」這個生動的場景,勾勒出數千年令人感動與震撼的福音輪廓。對大兒子而言,家庭是需要他努力去維護的,更需要他的忠心與付出來守護,他卻沒有意識到,「家」並不是一個以其努力為中心的地方,而是以父親的心為依歸的場所。小兒子對家的認識,也逐漸從「父親的家裡有食物」,到「被父親接納」的本質性轉變。這個指向「關係」的本質性轉變,正是「基督福音」的核心意涵,也正是藉由「出走」敘事所建構而成。

二、出走,是人性的必然

從福音的角度來思考「出走」,並不會指向消極的究責,而是真實地呈現出「人性的必然」。因為原罪的緣故,自由意志在運用之時,必然出現與上帝的心意相反的結果。也因此,小兒子的「離家流浪」與大兒子的「在家流浪」,正是顯明這個福音發動的前提。原來,福音並不是一場名為佈道會的活動主題,或講述內容,甚至不是上街抗爭的衝突對決;「福音」乃是一個關乎為浪子預備環境的恩典故事。也因此,「認識福音」與「辨識出走」,成了一體的兩面。

出走,若是福音的必然,首先需要提示的自然是保羅在羅馬書中的神學反思:「為什麼不說,我們可以作惡以成善呢?」(羅三8)換言之,我們並不是為了經歷福音,所以必須出走,而是我們的原罪讓我們始終只能造成「出走」的結果,福音便是為了這個「無能為力的出走」所精心預備的恩典。在「浪子回頭」的敘事中,那位在家流浪的大兒子始終沒有覺察到這個真理,以至於他透過努力服事所塑造出來的自以為義,讓他陷入了在家流浪的困局而不自知;與此相對,那位在外流浪的小兒子,則是因為這個出走的行動,真實找到回家的路,更是徹底明白父家的意義:「無條件接納的恩典」,以及「無法失去的關係」。前者壓根不在意離家之後做了哪些傷風敗俗之事,後者則是啟示出相對於財產的減損或增加,「父子關係」乃是永遠不會受到影響的真理。

換言之,當我們意識到「出走」現象發生的時候,我們需要進行一種反身性的覺察,究竟我們焦慮與煩憂的焦點與原因為何?我們擔心的是服事缺乏人手而出現事工與傳承的斷層?亦或者我們擔心這些出走的弟兄姐妹靈命會遇到試探與枯竭呢?若是前者,那麼焦點很容易就落在事工的連續、奉獻的穩定、人數的消長上;若是後者,出走問題的解決,就未必是返回原本的信仰群體。前者關注的「主體」,並非被關注的對象─出走者,而是發生關注、焦慮的這一端,由於我們遇到「繼續上教會」的慣性被破壞,以至於我們想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讓他們繼續上教會」。然而,這個關注對於「出走現象」並未能做出適切的理解。

基本上,「出走」與「在家」就教會的動態本質來說,就像是鐘擺運動的兩端,唯有出走與在家的同時並陳,才能呈顯出運動中的福音本質。就「出走」現象來看,那是一個經歷福音的運動狀態,不論是出自於對教會僵化的不滿、倫理論述的憤怒,對人、對事,甚至對信仰的失望所造成的出走,都是邁向重新回家的過程。另一方面,就「在家」現象而言,盡忠職守、堅守崗位所累積的疲憊與怨懟,都是處在出走、離家的運動狀態中,也是走在一趟即將經歷被基督找著的旅程之中,爸爸在等候擁抱的,不只是在外流浪的浪子,更是在家流浪的長子。

也因此,出走現象就福音的消極意義來看,是讓教會中委身服事的大兒子們,覺察到自己的憂心是否代替了基督對教會作為迎接浪子平台的心意;同時,也讓每一個因為出走而對教會失望的小兒子們,覺察到擁抱始終在那裡等候著我們,出走一點都不可恥,哪怕過程經歷過衝突、憤怒、撕裂,最終等候我們的依然是父親溫厚的雙臂,哪怕還有哥哥不諒解的眼神與輕蔑的態度、好事的僕人與管家的多言多語,都不能阻止父親湧流不息的接納之愛。

圖/Photo by Ante Hamersmit on Unsplash

三、出走,是福音的必然

然而,就信仰的意義而言,出走絕對不只是罪性與人性在消極意義上的必然,更需要在大使命的視域下重新理解它豐厚的積極意義。耶穌在馬太福音以這段經文揭示了出走的神聖性:

耶穌進前來,對他們說:「天上地下所有的權柄都賜給我了。所以,你們要去,使萬民作我的門徒,奉父、子、聖靈的名給他們施洗。 凡我所吩咐你們的,都教訓他們遵守,我就常與你們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 (太二十八18~20)

這段經文絕對不只是叫我們去傳揚福音,更是奠定了信仰群體形構的本質。作為一個以「離散」為目的的群體,存在的形式應當如何「不斷離散」,以符合她被建造的本質呢?換言之,當我們面對出走現象時,我們不僅不應當憂心,更應當歡喜面對,甚至是積極地促成!因為我們聚集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讓這個群體更加茁壯,而是讓離散持續不斷地發生。

當我們仔細檢視使徒行傳的脈絡時,會驚訝地發現,逼迫作為促進離散的元素,並不只是出自於羅馬帝國的暴力壓制,更是有著上帝超越性的心意;一如被聖靈引導至曠野接受試探的耶穌一般,初代教會的使徒們,也是在一波接著一波的逼迫中,將福音傳遞到更為廣闊的禾場上。就此而論,傳統教會論中以「有形教會」與「無形教會」作為教會分類的基礎思考,應當超越僅僅只是作為教會的描述性用途,而是提供一種方向性的指引,也就是「有形教會」始終是走向「無形教會」。

這意味著,出走,有著福音彰顯的必然性。每一間有形教會如何積極地促進年輕人出走、成人年出走、老年人出走,讓他們在日常脈絡中透過門徒訓練,將教會實踐於兩三個人奉主的名聚集的真理。這不只是為了教會在歷世歷代逼迫中得以存活的復古行徑,更是積極地活出基督對於信仰群體存在的最佳實踐。因為最小形式、最少儀式的教會狀態,是最依賴聖經真理的群體關係。相較之下,巨大形式、繁複儀式的教會狀態,則是最不需要依賴聖經真理的群體關係。因為後者需要大量的時間進行聚會品質的優化、組織管理的優化,而愈是維繫有形狀態的優化,其需求的便是更多邏輯理性的運用、更多會議議程的討論規範,也因此,就愈少焦點放在以聖經真理作為信仰群體建造的日常。

此外,馬太福音最終的差遣、馬可福音最後的宣教、路加福音末了的萬邦視域,都是強烈地塑造信仰群體成為一種反巴別塔的群體狀態。更遑論有形的基督直接以升天消失,作為拒絕被具象化的門訓典範,就是一種最基進的出走實踐,一種離開以有形與制度作為信仰群體定義的行動。當我們撰文思考「出走」議題之際,正是對教會論做出一種焦慮的反身性檢視。是否我們依然將堂會視為教會,以有形教會的維繫作為基督信仰的實踐?

未結之語

賢哥,那天和David、George夫婦騎腳踏車經過忠孝東路時,知道四年前的衝撞有許多是我的個性與我自己的議題,但是經過這些年的沉澱,我並不後悔。我並不是自以為義地覺得價值多元才是王道,也不是不明白堅持一夫一妻的祝福很美。但是我所認識的耶穌,並不是為了矯正性別關係而道成肉身,祂的到來,為福音敘事做出最直接的定義,那就是「接納帶來改變」!而接納的故事,始終無法用法利賽人的課程語法來傳遞,只能在淚水與親吻的擁抱中被經歷。我累了,對於一直在教會搞跑壘課程……我累了,對於信仰實踐的吶喊始終指向人數倍增、教會復興……不需要找我回去教會,因為我正在陪伴別人共讀聖經,不需要找我重返教會,因為我已經在基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