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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台灣歷史學家的信仰之思:專訪查忻

/口述:查忻(臺北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採訪:梁耿碩(本刊主編)/整理:洪敬慧

在一位台灣基督徒歷史學家眼中,當歷史與信仰相遇時,會激盪出怎樣的火花?本刊採訪臺北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查忻,這位最喜歡遠藤周作的《沉默》、最想聽見荷治時期台灣原住民信徒的心聲,以及最喜歡爆料的約翰福音的歷史學者,談談他對歷史與信仰的看法,他的學思歷程,以及他對台灣教會史點點滴滴的觀察與故事。

一、何時開始對歷史感到興趣,甚至後來決定成為一位歷史學家的呢?又為什麼會以荷治時期的基督教史為研究題目?

 對歷史產生興趣,是因為喜歡探究問題,只是剛好是歷史這個的領域,成就我這樣的興趣,讓我可以在歷史的範疇內試著找解答。伯父(查時傑教授)對我的影響也很大,畢竟家裡有位作為歷史學者的長輩,或多或少,都會影響我對歷史的想法。其實進入台大一開始唸的是化工,但成績不好,沒興趣也沒成就感,想轉系到還算喜歡的歷史系。為了說服家人,那時還編了一個很大的夢,說自己不只會讀完大學,還會繼續唸歷史……結果一語成讖!

我碩士論文做日治時期的基督教史,但當時已有許多優秀的學長姐、同輩在做這個時期,很難超越他們,也因為修了一些荷治時期台灣史的課,博士論文因此轉向,討論荷蘭改革宗教會在十七世紀臺灣的發展。

當時也受伯父影響,期待自己能為教會歷史這個領域做出一點研究。雖然「基督徒歷史學者本來就該做教會歷史」這樣的想法,不見得適用任何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意識到要將研究與信仰結合,但當時因為接觸「神學與專業團契」,在其中思想如何將專業與信仰結合時,就有了想往教會史發展的想法,也認定這是我的職志,儘管實踐這個志向很不容易。因為我非常清楚,教會歷史在教會不受重視,在歷史學界也不被看重,很難求生存。

二、歷史不被看重,會不會跟我們是如何理解歷史有關?很多人往往從功能的角度來看歷史,您怎麼看「歷史有無功能」這個問題?對您來說,歷史到底是什麼?你怎麼定義歷史?

 我認同一些學者的說法,綜合來說,歷史是個人或人群去追求自我定位、塑造自我認同的結果。歷史可以說明,我為什麼在這裡、我為什麼是這樣。當然,「幾月幾號發生什麼事」這種事實不會改變,但這件事的發生,對於個人或群體的意義為何、個人或群體如何論述此事、論述的起點(表示要追求什麼)、如何定位自己……,這都是歷史學可以探討的內容。

我在教會界也觀察到類似的事情。有些教派即便跟馬偕沒有關聯,卻還是常提到馬偕,為什麼?因為這是他們在追求自身定位的方式;有些人說自己是使徒的接班人,也是一種定位的結果——將自己視為使徒,這是一種他們對歷史的看法。雖然這樣的歷史觀完全錯誤——因為教會歷史在發展時,一定受許多人的影響、有很多人事物的經過,但他們隻字不提。然而,他們透過這樣的詮釋來找到自己的歷史定位。但若是這樣武斷拋棄中間的歷史,難道不是一種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史觀?

這當然可以是個人選擇的歷史觀,我不予置評;但很明顯,他們利用這樣的史觀追求其定位。例如,最近言必稱以色列的人,難道他們的根源真的是舊約?長老會常提到馬偕、馬雅各,會不會是不講這些宣教士,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知道自己是誰?國語教派則可能緊抓馬禮遜,但馬禮遜跟這些教會的關聯究竟是什麼?

至於「歷史的功能?」這類問題,要看對方想要怎麼用歷史。歷史雖然不像寫程式可以讓人賺大錢,但歷史如空氣一般存在,政治、經濟、社會很多問題的討論,常常都是在訴諸歷史。比方領土爭議,雖說是力強者贏,但很多時候不都是在說,我的哪位老祖在何時就在這活動嗎?這難道不是在使用歷史嗎?

三、您提到國語教會與長老教會有著不同的傳統與重要歷史人物,這是否也造成書寫整體台灣教會史的困難與挑戰?

 我想,其中的困難在於,教派與教派之間缺乏對話。現在比較有教派意識的教派,有自己的包袱,害怕與其他教派對話會造成教派意識被沖淡,進而喪失教派的純粹性,導致會友流失;而沒有教派意識的教派,拿不出自己的歷史感,便專注於信徒見證。於是,到最後演變成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

另一個問題則是,誰會刻意講自己的缺點、過失?要人誠實地面對過去,是很困難的事,就像在教會的紀念冊上,通常只會記錄一些成功活動的花絮,並不會記下這年我們做錯了什麼,形成了「紀念冊史觀」。

教會界不愛聽歷史,認為歷史不重要,因為這不是信徒想要聽的東西。大多時候,講台上只講一些宣教士的風光事蹟或激勵人心的信徒故事,見證的結尾甚至一定要展現上帝的大能,交代上帝扭轉了什麼艱難的情況……。教會普遍並不愛聽那些曾令人跌倒的信息,聖經裡癱子被醫好大家都知道,但其他沒被醫好而一輩子躺著無人聞問的呢?

我有很深的感觸,台灣教會史是台灣教會的雞肋,就是偶爾需要時拿來「紀念、回顧」一下。但是歷史不該只是招之即來、揮之可去的存在。就像今年要慶祝馬偕來台宣教一百五十週年,但特別紀念此事的意義是什麼?是否僅是讓自己感到有歷史感?當許多教會、教派在紀念馬偕時,會有人在意這間教會、這個教派與馬偕到底有什麼關係嗎?

四、您提到台灣教會史裡頭的紀念冊史觀,我想,可以進一步聊聊史觀這個主題。您曾師事於重要的台灣史學者曹永和先生,曹老師提出了以台灣島為主體的台灣史觀,對您有怎樣的影響呢?從信仰的角度來看,您又會如何評價大中國史觀(以漢人為主)與台灣中心史觀呢?

 前面有提到,史觀是一種自我詮釋的產物,而曹老師的台灣島史觀也是一種找尋自我定位的結果。當時,正逢政治上開放的時代潮流,相對於以往大中國史觀,台灣島史觀成為台灣人重新思考自我定位的新方式。但不論哪一種史觀,它們總是相對的,每一種史觀皆存在其侷限性。比如說,即便發展出以台灣島為中心的史觀,那外島如金、馬的歷史又要被放在哪裡呢?

歷史常被用於形塑國民,我們小時候被教導,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現在的世代,則被教育成做個堂堂正正的台灣人。因此,我常告訴學生在政治上若與長輩意見不同,不必特別爭執,因為時代不同,定位也會不同。但是歷史教育可以用來探討現代公民素養,培養普世價值,台灣卻還停留在建構國族論述,是否合適?

五、除了史觀問題,當我們談到歷史,還有一個自啟蒙運動以來的關注焦點,那就是歷史與信仰之間的(緊張)關係,比如說「歷史的耶穌」往往和「信仰的基督」對立起來,您自己又怎麼看這個議題呢?

 這個問題一直存在,但教會一直避談,或許近年神學界不再避談,但信徒接觸的仍少。如果像是多馬福音、猶大福音這些次經一直都存在,那我們就必須認識到教會的正典,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本書,認知到這樣的事實,正典的獨特地位也不會因此消失。但我們社會與教會的本質常常讓我們只訴諸於權威,放棄思考,最後就是不斷地製造權威及偶像然後幻滅,不斷在造神、滅神。當教會只告訴信徒次經與偽經有問題、不要碰、很危險,害怕信徒聽到一些具顛覆性的言論,害怕信徒發覺原來聖經不是這樣子。例如,無法接受摩西五經不是摩西一人寫成、福音書可能是由一個信仰群體所編纂,或是當一九八八年的電影《基督的最後誘惑》上映、二○○六年國家地理頻道推出一系列猶大福音的影集,教會避之唯恐不及。但其實這些研究與說法早就存在了,不是嗎?

上述這些發現所帶來的衝擊,我認為不會是信仰上的障礙。難道上帝只能給一個人默示去寫某一個經卷,而不能透過一群人的編纂來做成祂的工嗎?為何要這樣狹隘地看上帝的大能呢?這些學界的討論、新的論述,不過是基於我們現在看到的資料而有的論述。未來若有新的資料與研究,論述還有改變的可能。

不可諱言,基督教面對的另一個挑戰,就是它被視為不科學。但是信仰跟科學真的必然是衝突的嗎?聖經裡的敘述,是當時代的人用他們僅有的理解來詮釋,若不回到當時的脈絡,只是硬生生從字面上解釋,本來就存在很大的問題。但時代在進步,科學涵蓋的範圍愈來愈大,因此傳統的學科若沒有被包進現代科學的範疇之內,必然會與之衝突。但科學與否的定義可能需要做更細緻的區分,如果科學是經過嚴謹假設、可重複驗證;那麼無法以此方法驗證出來的,不見得不科學,可能是非科學(non-science or beyond science)。非科學的意思是,還無法用科學的方式驗證,因為科學本身有侷限性。所以我們看待這些研究也是如此。我們也不會真的因為相信是摩西寫了什麼,所以我來信上帝。經文本身也是承載許多以前的知識與特性,但我們是否能用批判、鑑別的方式,分辨哪些是更早期的知識、哪些是新的,需要抽絲剝繭來解析。

六、最後,想聊聊老師研究荷治時期基督教史,對於您自身的信仰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對於這段時期的研究,更堅固我某些信仰觀,如聖餐觀。從當時的教會軼事可見,荷蘭改革宗教會常到信徒家訪視,原因一是確定誰是信徒,二是了解信徒的信仰狀況。當教會知道信徒生活有任何不妥時就需要處理,比方只要知道誰與誰吵架了,會要求雙方和好後,才能到教會領聖餐。

這大大顛覆了我的想法,讓我重新審視了我的聖餐觀,因為現代在教會裡,只要自稱為信徒便可以領聖餐。我當時因為做了這樣的研究,也審視自己的生活,當我還沒有跟人和好時,我是否有資格領聖餐?荷蘭改革宗對信徒的道德規訓是這樣的嚴格,但透過資料,我們可以知道他們的牧長也以同樣標準省察自己,以至於一場聖餐,真的能做到人與人和好、人與神和好。

對照今日教會對歷史的態度,歸根究柢,教會很怕談黑暗面、害怕談自己的錯誤。可是基督信仰要求我們正視自己的罪並悔改。即便做過不知道多少見不得人的事,但上帝稱大衛為義;彼得不認主的次數,說不定比我們一般信徒都還多,但他最後是教會的柱石。如果保羅都說要談的是自己的軟弱,我們還不面對自己的失敗面,只看別人的陰暗面?我認為,歷史應當要幫助人真實面對過錯,活出悔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