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之後──雜談台灣教會問題

/王凡(資深媒體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

教會領袖落入權力、金錢與性的網羅之後,教會的光景是什麼?此續篇中,作者將舉出幾個實際的前例,盼能再一次敲響警鐘。此文末了也另外談到,教會中師母的角色。

連續寫了兩篇〈從恩典中墜落〉,以為這個話題就此完結,未料舞台已落幕,觀眾卻不願散場。我收到許多海內外好友,包括多位牧師的來函與電話,希望我針對台灣教會現存的問題多作點深入討論。

在來函與電話中,一眾好友給了幾乎相同的讚許,說我很有「勇氣」,這是個有趣的現象。看來討論教會問題,是需要勇氣的。

本篇既是雜談,內容選取的實例、表達的看法,與學術無關,純屬個人日常觀察的心得,但選例都具有代表性意義。

教會「聖」與「俗」的分寸拿捏

我在前文中審視了台灣教會權、錢、色誘惑問題,曾提到某家教會在去年一月的立法委員選舉中,傾全教會之力為一位參選人助選,卻發生會友政治獻金收不到收據的事件。嚴格說起來,那是弊端。該候選人在接受我的訪談時,頗感困擾,提及當初她接受教會支持助選,是因感受教會牧師的十足善意。牧師率全教會協助參選,是因她的反同立場與教會一致,未料因部分會友較大額的捐款收不到收據,而引發物議。

據了解,這位參選人個人的選舉財務,在選舉結束後向監察院如實申報,並沒有問題,所有因捐款人不願提供個資而無法開立收據的獻金收入,也都列冊在案。因而對於來自教會所交付的政治獻金收據,她不可能,也不敢刻意漏開。問題在於,她是否收到這些經由教會之手的捐款?教會在協助募款、收錢時,保證會開立收據,而教友在年度申報所得稅時,主動向教會索取收據,何以不能如願?那些錢去哪裡了?在訪談中,這位參選人憂心,本文發表後,將來恐再沒有教會敢於支持政治理念相同的公職選舉參選人。針對這點,個人看法如下:

一、《政治獻金法》公布後,政府對於違法者嚴查重懲,雷厲風行,政治人物在參與公職選舉時,對社會捐款的處理必須小心翼翼,否則一次的違失,可能造成日後參選永遠擺脫不掉的汙點紀錄。教會的性質特別,是一個易於贏取大眾信任的社團組織,但宗教經典中高舉的道德教義,不能保證其在世俗作為中絕對清白乾淨。參選人在尋求教會協助時,必須謹慎,以免枉遭利用,未蒙其利反受其害。挑選教會合作,與挑選一般社會團體合作的評判標準並無二致,反過來說,教友對於所支持候選人的道德評比,還可能遠高於其他人。

該參選人說,當初她感受到的是那位牧師的善意。但什麼是善意?西諺有云:「通往地獄的道路,是由善意鋪成的。」(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對「善意」下的註腳是,善意本身是無能為善的,必須要在特定條件的配合之下才是善的。善意也可以為惡,許多罪惡是藉善意之名為之。

二、教會以整體教會來全力支持特定候選人,是非常不智的事。這位基督徒參選人條件優越,對於選區教會的支持曾有過期待,卻選得辛苦,終至落選。原因之一,即在於選區內絕大多數教會都擔心會友將因政黨屬性不同、政治意見分歧,而導致分裂,因此不願蹚政治渾水,為她助選。

過去數十年,幾乎所有台灣教會對於競選活動都儘量保持中立,婉拒公職候選人助選的請求,至於會友私下的拉票行為則不在此限。要了解,儘管反同性婚姻是台灣大多數教會的共同堅持,但教會動員投入反同婚公投是一回事,為持同樣立場的候選人助選又是另外一回事。教會所展開的助選活動,一言一行,動見觀瞻,一旦牽涉獻金去向不明,所傷害的,不僅是教會與教友,整個台灣基督教會也難免蒙羞,參選人則平白落入紛爭困擾,影響未來問政之路。團體裡對某人某事的評斷,透過手機通訊、社交群體傳遞,無遠弗屆,易放難收,這是當今全球手機通訊流行後的社群共象,教會要小心,參選人要慎重。

三、人誰無過,犯錯就該認罪、道歉、悔過,聖經中不乏這樣的經文,教會牧師以此教育會眾,自己以身作則,自是鐵律。但不此之圖,在罪行洩漏後,還千方百計遮掩藏閃,砌詞脫罪,甚至甩鍋卸責,而謊言之後,必是連串謊言的堆砌,這樣的教會、這樣的牧師如何繼續領導會眾奔走天路?至於協助牧師以謊言甩鍋諉過、掩蓋劣跡罪行的教會同工,或許出於無知、無奈,但也因而落入教會共犯結構。那樣的「順服」,並不在進入天國的基本條件中。

「聖」與「俗」的分寸拿捏,在世俗化日甚的今天,是教會與牧者時時要面對的挑戰之一。以上這個政治進入教會尋求協助的案例,可以作為教會辨別與謹守聖俗分際的教材,更可供以後公職候選人在與教會、牧者互動時,引為借鑒。

牧者性犯罪的結局

牧者性侵會友或與之發生婚外情,必然導致會眾流失,一般的認知,換掉這個牧者,危機大致可以解除,但實際情況未必如此樂觀。

約十年前,南港一家中大型教會主任牧師與教會姐妹發生婚外情,這位知名牧師因教會是他所創,是其心血、情感所在,因此不願認罪去職,後經由台北市某大牧師邀約幾位重量級牧師共同出面勸說,終於使他點頭辭職離開。但此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原有六、七百位教友的教會人數開始崩落,兩年後只剩約一百八十人,他們不離不棄,等候新牧人的到來,幾位長老也咬牙堅守崗位。教會原本每月收到的奉獻超過一百二十萬元,因會友流失而大量減少。那時教會正在建堂,災難立即浮現,教會每月赤字近三十萬元,還銀行貸款成為噩夢。兩年多的時間,群羊沒有牧者,直到在美國洛杉磯華人教會牧會的孟繁毅牧師毅然回台接掌,他不領薪資,自願做全職義工,搖搖欲墜的教會陽光始現。目前教友人數回復到七百餘位,奉獻收入更比當年盛況多出百分之五十,但回首前塵,真是驚心動魄。

二○一五年,台北市另一位中大型教會牧師的婚外情事件,再度震撼整個台灣教會。這位全國知名的牧師,是在台北市多位大牧師的聚會敬拜同禱中,黯然辭職離去。教會能安然度過風暴,與這位名牧發表公開信痛悔認錯並宣布離職,適切化解危機有關。台北靈糧堂周神助牧師曾提過,該牧師曾對周牧師坦承,過去幾年來每次講完道都很痛苦,因他所講的道常常在責備他自己。

這樣的悔改宣告,展現這位牧師內心憂傷痛悔的一面,較易贏得會眾動容同情,也許有一天,他還能重返聖壇。

牧者犯罪,唯一之途,是立即坦誠面對,公開認罪悔改,則教會與牧者尚可能有生機活路。

牧者財務侵佔的結局

侵佔、背信與詐欺的「汙名效應」(stigma effect)對教會造成的結果極其殘酷,必是會友大量流失、奉獻收入崩落,以及教會逐漸窒息崩解。甚至教會因而瞬間瓦解的,也不乏前例。

比如此知名案例:某教會主任牧師巧取病亡姐妹數千萬元(一說上億元)遺產,雖說教會總會已強制此牧師退休,並將之除名,但該教會姐妹遺產已經法律程序合法過手。該牧師拿到他幾輩子牧會也得不到的財富,留給會友的,是驚愕、挫折、痛苦,教會因此瞬間崩潰、瓦解,會友流失殆盡。

相較而言,我於前文提及某位長老在教會友人過世後,假藉「善意」協助經營其事業,實為奪取故友遺產,幸未得逞,算是上帝出了手。但是該企業幾位在董事長病榻前決志,打算擇日受洗的高級幹部,於此事之後,不再信任教會中人,更拒絕受洗,遠離教會,這才真的是讓基督信仰蒙塵的憾事。所幸董事長的遺孀,在另一間教會的牧師與師母與多位基督徒好友的關懷照拂下,信仰堅定,面對抗癌、股產保衛、企業整頓等生命突如其來的巨變,教會是她安身立命的堅實倚靠。

貪財實為萬惡之根(提前六10)。基本上牧者財務交代不清,或侵佔、盜竊教會奉獻收入或會友財產,對教會造成的傷害,比婚外情更嚴重。台灣少有教會關門收攤,但近年來確實發生了。神的殿因醜聞而吹熄燈號,群羊離散,真是基督教會家門不幸。如今信徒的素質迥異於以往,科技發展讓資訊流通零距離、零時限,民智因而大開。尤其年輕教友間,藉社群媒體形成堅實的「類道德」網絡,他們因生活、工作上的挑戰,容易產生被剝奪感,因而對教會財務不清,格外不能容忍。年輕群體道德意識的啟動,甚至可以形成一場大運動,絕不可小覷。教會習於用過去老套的標準作業程序來遮掩罪行,早已不能收效。當教會還在牛步處理問題,或掩蓋醜事時,年輕人可能早已集體離去。

教會中最不穩定的群體是年輕人,但沒有年輕人的教會,絕對沒有未來。

師母角色的變換

傳統上,教會的「師母」只是一個稱謂,指牧師的妻子(pastor's wife),聖經中沒有「師母」一詞,更不要說有給予師母任何位分。然而聖經中所有對女性的讚美,皆成為後代教會信徒對師母的期許:「智慧的婦人」、「才德的女子」、「順服的妻子」、「主的使女」等。有些教會的會眾甚至認為「主的使女」也是大家的使女,是可以使喚的。

對師母本身來說,她們多麼期待自己是「蒙大恩的女子」,但有時她們卻發現,那大恩讓自己和救世主同釘十架。

幾乎每個師母都在壓力鍋裡,教會中那堅毅、溫柔、親和、體貼與良善的外表,掩蓋了她們焦慮、苦悶、無助、沮喪與孤寂的內心。師母在教會中有如在金魚缸裡,動見觀瞻,什麼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她們深邃的內在世界,誰也看不見、體會不到。

教會中除了牧師外,最屬靈的人當屬師母,然而師母常常面臨「屬靈爭戰」:丈夫微薄的薪水讓她不能與自己的同學一般,享有更好的生活品質;忙碌的牧會工作剝奪了婚姻應有的浪漫與休閒時光;孩子的教與養需要花心思;也許還有兩家父母的侍奉,和隨婚姻而來的家族紛擾……,這些都是她們在教會的「屬靈分享」中說不出口的事。大多數教會中,師母屬於「買一送一」,是牧師的附屬品,沒有薪水,工時卻往往不少於牧師。有些教會規定,師母必須參加各項教會活動,包括晨禱。而有些晨禱,是在早上六點鐘,美其名曰敬神操練,其實無異於剝削一個日理萬般事務的家庭主婦的勞力。教會若非得這麼行,就應該給加班費,因為做主工得工價是應該的。

一九九六年申請成立的「中華民國基督教師母關懷協會」自一九八九年就已開始運作,三十多年來幫助了至少千名上門求助的教會師母。據長期於協會事奉,並擔任理事的屠德銘牧師夫人靳黛師母告知,協會創辦初期,在辦講座或諮詢活動時,與會師母常常互相大吐苦水,或於會場哭成一團。案例中許多師母有憂鬱症,有些到最後精神失常,也有在困境中走不出來而離家或自殺的。

時代往前走,近年來大多數師母開始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有在職場逐夢、嶄露頭角的能力與機會。不少師母在職場女性角色中,活出更大的自我空間,不僅收入上足以與牧師丈夫分攤家庭各樣開銷,也讓自己的孩子能受更好的教育。能力與自信增加,使師母的角色在台灣教會中起了變化。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進展,學養豐富、多才多藝的師母為教會帶來另一種蓬勃風景。但是物極必反,教會也出現一類強勢主導教會一切的師母。她們不再將「幫助丈夫」、「在旁扶持」奉為第一事奉,而是指揮丈夫、駕馭丈夫,甚至在教會中施行「本宮說了算」,長執會議的決定她可以直接推翻,無視民主程序,強悍無比。

師母悍猶可為,只要指揮得動人;悍而妒則留不住熱心優質的會友,教會難以發展;既悍又妒且貪財,則教會斷無生理,遲早衰亡。教友的水準早已不同以往,不會輕易對違法亂紀之事順服。

教會師母角色的變換,也展現了台灣基督教會面貌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