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自由?
從《進擊的巨人》看自由的純粹

© 木棉花國際
/邱慕天(神學工作者、新媒體宣教學院學務研發主任)

剛剛完結的日本漫畫《進擊的巨人》與其動畫版,堪稱是深究自由內涵的當代長篇史詩;從原本把巨人當作威脅人類自由的敵人,到劇烈轉折至發現敵與我其實同樣都是身陷「巨人之力」的複雜命運中,那麼,在外力不由己身的世界上,人們如何可能全然自由?在這部引起廣泛討論的作品中,蘊含著消極自由、積極自由與良心自由的種種辯證。

哲學家尼采曾說:「殺不死我的,都會使我更堅強。」「純粹的自由」很難定義,但我們可以從它的反面推進:純粹的奴役只會源於自我設下的監禁,而不是那些能摧折我們身體精神,卻無法奪去靈魂的。

《進擊的巨人》(下稱《巨人》)是以籠中鳥般的「艾爾迪亞」民族為敘事的主體。分處於大陸與海島這兩岸的艾族人民(分別簡稱「帝艾」和「島艾」),出生就體現了不自由。

因為基因潛在「食人巨人」體質變異的「威脅」,以及其先祖曾利用巨人之力征服殺戮的「罪孽」,如今統治大陸的瑪雷帝國,將身處於大陸的「帝艾」監禁在集中營控制,一方面對中青以下世代施以民族污名化的「再教育」,灌輸他們負罪感和恥辱感;並以拔擢個別「模範少數」(model minority) 的「榮譽瑪雷人」作為獎勵,獲取聽命服役的戰爭型巨人,以此從內「消費」與「分化」收容營區艾爾迪亞人的殘餘認同。

「帝艾」的政治位階,如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的「牲人」(homo sacer)—這原是羅馬法的法學賦予的身分位階,用以定義一種「生命沒有神性價值(沒有獻祭給神明的儀式用途)、也沒有政治權利保障(政權可以隨時無理殺之)」的放逐狀態,即天地間不能容之的「罪人」。

瑪雷帝國對於「帝艾」反抗者的終極懲戒,是將其載到海峽對岸的帕拉迪島(paradis,詞根對應「天堂」)施打「巨人化脊髓液」後永久放逐,脊髓液放大了艾族人的身體,卻切斷了其大腦與身體的連接,淪為「無魂無主、五官與肢體全裸扭曲、不會自然死亡、沒有生殖器和繁衍功能、剩下吞吃人類本能」的「無垢巨人(pure titans)」。

正如阿岡本在「牲人」系列的第二部《奧許維茲的殘餘:證人與檔案》以「納粹集中營」關成「行屍走肉」(Musselmann)的猶太人為牲人狀態的當代對應。藉著長期的生理剝奪、恥辱灌輸、刀剮由人的時刻威脅的外在政治牢籠,個體淪亡為內外形象完全扭曲、失去人格與體面的「活死人」。

一九八六年日本出生,二○○九年開始發起巨人連載的諫山創,時年二十三歲,是深深浸淫在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日德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歷史的年輕創作者。《巨人》本傳,就從一位「島艾」少年艾倫的天真視角展開:他誕生於一個彷彿中古歐洲黑死病後/明清海禁鎖國的封建「牆國」。三圈共六層五十米高的巨牆,彷如將國內分成上中下等人,牆外則是無數的無垢巨人,無魂漫遊四處尋找可吞吃的人。

哲學家柏林(Isaiah Berlin)《自由四講》主張「消極自由」為一種「不受奴轄(enslaved to no man)」的狀態。生來被迫負罪債、受監禁與瑪雷政策歧視的「帝艾」正處在這種剝奪狀態。

相對地,在無知當中苟安逸樂的「島艾」人民,看似自由得多;但比起先進大陸的「帝艾」,他們甚至不知道世上的地理山川、自然生物百態、文化多樣和科技便利。百年來「牆國」當權者封印了有關人類的歷史地理真相,讓「島艾」以為自己是巨人浩劫下世上僅存的人類,實際上不過一樣是被關在大型集中營的「牲人」。

積極自由的匱乏

積極自由」的最佳定義是「自我的主宰」("I am my own master")的明白狀態。如果我們盤問一般人為何認可主流社會道德敘事,答案多是「不想惹麻煩」、「不想招致異樣眼光」;選擇鐵飯碗職涯、往已經搭建成熟產業平台的熱門科系擠,則是「安穩有保障」、「害怕不被認可」、「不想家人擔心」。當人們下意識以社會的「外部性」而非忠於自我個性的「內部性」證成行動依歸,這即是「積極自由」匱乏的明顯特徵。

對一開始活在牆內世界的人們來說,涉足「未知禁地」的生理風險巨大,背負的社會壓力也十分沉重。出於對牆外的地形、巨人數量、特性的陌生,初期的壁外調查回城每每迎著各種死傷;披戴「自由之翼」飛翔被視為「天選之人」的專利;軍旅中的多數人則不被認可、不被紀念。「加入調查兵團」成為一項被同儕調侃霸凌的志向、被親友勸阻的志業: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天縱英才嗎?

這在最初尤為艱難—「向未知道路開拓的人生、懷抱夢想」就像我們從事學術研究、科學實驗、創業、宣教,或向外太空發射衛星:一輩子的精力、光陰、資源注入,很可能是「浪費生命」的賭局。當常人心靈早已習得對著高牆「劃地自限」,殊不知正是因為無數作夢冒險的前人犧牲堆積經驗,才得出諸多對巨人作戰致勝、有效探索的關鍵情報。

我們可以說:在一個自給自足、高牆足以作為永世屏障的世界,進擊自是無謂的(optional)莽撞、殺死貓的好奇。然而地球資源會一直足夠嗎?外星文明犯境、滅世天災、人性自我毀滅,難道不可能發生嗎?

「那一天,人類終於又想起了被巨人支配的恐懼,還有囚禁於鳥籠中的那份屈辱。」牆國政府對「島艾」施加愚民教育、百姓對牆外已知威脅的輕慢,在瑪雷帝國的巨人兵器先鋒破門的那一刻做成自我的「審判」。

諫山創用了《巨人》前三季展開「島艾」視角,最終季的翻轉則串起信息量龐大的宏大敘事伏筆;「審判」既是整部故事開始的時間點,亦是終結點:巨人紀年八四五年,帕島第一圈城牆兩道城門被破,牆外無垢巨人大量入侵,國境中四分之一人口死於巨人攻擊和飢寒。當時年方十歲的主角艾倫,眼睜睜看著母親卡露拉被砸來的巨石重創下肢,在巨人股掌下被殘忍虐死。

《巨人》的主旨,正是在大陸與海島兩端尋求突破「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巨人之力前線。在「島艾」與「帝艾」抵達了各自的彼岸後,兩岸同族政治歷史命運與交會才真正交錯展開,突顯人的第三種不自由:「無罪」的「良心自由」。

……(文未完,全文刊載於《校園》雜誌2021年7、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