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美國靈魂:拜登當選的宗教因素

/王凡(資深媒體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

二○二○年美國總統大選結果,川普連任失敗,拜登當選。在勝選演說中,拜登向美國人民承諾,他要成為一個尋求團結而非分裂的全民總統,他要找回「美國的靈魂」。他說,若要用一個單字來定義美國,必然是「可能性」(Possibilities)。在美國,每個人都有機會追尋夢想,將上帝所賜予的能力發揮到極致,他相信這個國家的可能性。

拜登上任後,面對的是一個在全世界依然最強大,卻千瘡百孔,充滿災難的國家局面:社會分裂嚴重;新冠病毒疫情持續惡化,死亡人數居高不下;失業人口繼續攀升,經濟危機隨時爆發;種族主義依然四處瀰漫;國際盟友對美國日益失去信任。全世界都在睜大眼睛,等著看未來四年美國的各種「可能性」。

在二○二○年美國大選中,川普與拜登都推出同一個競選口號,強調要「為美國靈魂而戰」。過去四年,美國社會的分裂前所未見,選舉期間,雙方陣營廝殺得你死我活,以仇報仇,以恨報恨,他們所要為之奮戰的,可是同一靈魂?

美國的靈魂是什麼?

《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的作者,美國哈佛大學知名教授杭亭頓(Samuel P. Huntington),在二○○一年911事件三年後,出版了《我們是誰?—美國國家身分的挑戰》(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一書,重新審視、檢討遭遇恐攻巨災後的美國身分認同與國民特性。他強調,美國必須堅持「盎格魯-基督新教」(Anglo-Protestant)文化,以免國家命運沉淪衰敗。書中許多章節裡都提到「美國信念」(American Creed)一詞。杭亭頓指稱,「美國信念」概念中的各種中心思想,其根源都來自「基督新教」(為行文方便,以下簡稱「基督教」)。基督教強調個人直接從聖經中學習上帝真理的責任,和個人良知。聖經促使美國人信奉個人主義、平等,以及宗教自由與言論自由的權利。基督教強調工作倫理與個人對自己一生的成敗負責。杭亭頓說,「美國信念」是基督教文化獨一無二的創造,是不提及神的基督教義,是「有著教會靈魂的民族」(nation with the soul of a church)之世俗信條。在美國,自殖民時期以來,聖經一直扮演形塑美國文化的角色。

從哲學、神學的概念談靈魂,美國的靈魂就體現在杭亭頓所定義的「美國信念」之中。如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所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美國一樣,基督教信仰對人們的靈魂具有那樣強大的影響力。」

檢視美國的靈魂,必須從基督教信仰的價值觀出發,這次競選雙方陣營都說要為美國靈魂而戰,目的當然是為抓住那將近七成的基督徒選民的心。

根據「皮尤調查」(Pew Research)的研究顯示,二○二○年美國總統大選,基督徒(包含天主教徒)占了全體登記選民的大多數,約67%。在共和黨的登記選民中,十個中就有八個是基督徒(79%)。民主黨則大約一半的登記選民是基督徒(52%)。

提信仰不能忽略種族,根據「美聯社投票」(AP VoteCast)問卷調查顯示,全美登記投票的白人福音派人口,大約占全體登記投票人口的20~25%。81%的白人福音派基督徒在二○二○年的大選中,將票投給川普,投給拜登的只有18%。「愛迪生調查」(Edison Research)出口民調則估算,76%的白人福音派票投川普,24%投拜登。顯然,若干年來,共和黨與川普在白人福音派群體中,下足了功夫。然而不能忽視的一個現象是,根據愛迪生出口民調,在二○一六年,川普拿到白人福音派80%的選票,希拉蕊拿到16%。也就是說,二○二○年選舉,支持川普的白人福音派人數減少了。與上次相比,民主黨與共和黨陣營一來一往,差距十二個百分點,這數字不小。

拜登的天主教時機?

拜登是美國歷史上第四位天主教徒角逐總統大位的民主黨候選人,也是第二位當選者。

一九二八年艾爾‧史密斯(Al Smith)代表民主黨參選總統,結局是雪崩般慘敗。他只獲得40.8%普選票,16.38%選舉人票。主因是當時全美瀰漫著反天主教的情緒,甚至有謠言指稱,如果艾爾當選,他會在白宮建一條地下隧道,直通梵蒂岡,或教皇將會潛伏在華府的一座碉堡中,祕密統治美國。那時代媒體不興盛,闢完一個謠,後面無數個謠諑接踵而至,史密斯疲於解釋,注定要落選。

一九六○年,甘迺迪參選總統,同樣面臨強大的反天主教勢力。大量的公眾輿論認為他將來會效忠於梵蒂岡,而不是美國,逼得他跳出來澄清:自己不是天主教的總統候選人,而是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只是恰巧他是天主教徒。在公眾事務上,他絕不會幫教會說話,教會也不能代表他說話。他曾對一群基督教牧師保證,如果他當總統,他的職務若要他違反他個人的良心或國家利益,那麼他會辭職。

甘迺迪與尼克森的競選過程十分激烈,到了後期,他的聲勢已經凌駕尼克森,媒體上因而出現「天主教時機」(Catholic moment)這樣的關鍵詞。最後甘迺迪充分掌握住時機,贏得選舉,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入主白宮的天主教徒。

這種宗教的「時機」,也出現在二○一二年羅姆尼挑戰歐巴馬連任的那場大選中。篤信摩門教的羅姆尼後期聲勢直逼歐巴馬,眼看勝利在望,媒體於是出現了「摩門教時機」(Mormon moment)一詞,可惜羅姆尼功虧一簣,摩門教的時機只是曇花一現。

二○○三年,天主教徒約翰‧克里(John Kerry)代表民主黨出馬,挑戰總統小布希的連任,儘管戰況激烈,「天主教時機」卻少人提及。

二○二○年大選的情勢格外迷離,川普與拜登兩軍廝殺到刀刀見骨、血肉模糊,直到最後一刻,民調仍然難辨輸贏。而「天主教時機」一詞在媒體報導中也沒有成為關鍵詞,原因在於,近年來美國的社會文化與數十年前已經大不相同。

甘迺迪當選總統的前一年,蓋洛普民調顯示,全美有25%選民不會選一個天主教徒當總統。然而甘迺迪那篇動人的就職演說,與上任後巨大的個人魅力,使得美國人民轉變心念與情感,短短幾個月內,反對天主教徒當總統的人數比例降到13%。接著一九六○年代美國社會經歷天翻地覆的大變動,宗教與文化氛圍走向更開放、多元,到一九六七年,反對天主教徒當總統的人數百分比降到個位數。

二○○三年,當克里出來競選總統時,宣稱不會投票給天主教徒的選民,只有5%。二○二○年的大選,蓋洛普一月所做的調查顯示,比例更降到4%。但值得注意的是,受訪者中有32%的人表態不會投給穆斯林,38%不會投給無神論者。

由此可證,宗教因素在美國總統大選中,確實影響深遠。

正因宗教因素,代表民主黨立場的「贊成墮胎」(Pro-Choice),一直是拜登的競選罩門。傳統天主教教義認為,生命在母體受孕的那一刻就開始,靈魂也同時進入胚胎之中,那是天主所賜。拜登對於墮胎合法的支持立場,使他難以取得天主教選民普遍的支持。

比如,拜登老家賓州斯克蘭頓市(Scranton)的主教,曾不讓回故鄉望彌撒的拜登領聖餐;二○一九年十一月在南卡州的一家天主教堂彌撒儀式中,神父也因為拜登支持墮胎的立場,拒絕讓他領聖餐。不過天主教在墮胎議題上,並非一面倒地持反對意見。這是拜登還能獲得半數以上天主教選民支持的原因之一。根據愛迪生出口民調,二○二○年大選,52%的天主教選票投給了拜登,47%投給川普。相對於二○一六年,川普獲得50%天主教選民的支持,希拉蕊獲得46%;但在美聯社投票調查中,這次川普拿到天主教選民50%的票,拜登只有49%。這顯示,在天主教選民中,川普依然有龐大的支持者,墮胎立場絆住了拜登。他上任後,依舊要面對這個棘手問題。

大致說來,美國總統大選中,基督徒、摩門教徒一般都傾向投給共和黨,猶太教徒、穆斯林與沒有宗教認同的人,大都投給民主黨。天主教徒的投票傾向則是分裂性的,他們並沒有成為一個集體,來特別支持其教派的候選人,這和當年甘迺迪出來競選時,幾乎囊括絕大多數天主教徒的選票,時空背景上是不同的。

為什麼有不少福音派會支持川普?

川普的信仰顧問團成員是一群頗孚眾望,具全國知名度的牧者,小傑瑞‧佛威爾(Jerry Falwell Jr.)牧師曾稱川普為「夢幻總統」,葛福臨(Franklin Graham)牧師則說,是上帝出手,讓川普當總統。

川普此人一向睚眥必報,從不理會聖經裡「愛你的仇敵」的教導。他公然辱罵、羞辱媒體記者,從不留情。他的妻子梅蘭妮亞,在二○一六年川普被提名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造勢會上,當眾如此說:「如果你攻擊他(川普),他將以十倍的力道還擊,不管你是誰,男人還是女人,他都一視同仁。」而川普當選後果真如此,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氣,真是睥睨群倫,當者披靡。這樣人格特質的總統候選人,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福音派支持他?

川普知道贏得福音派支持的重要性,在二○一六年第一次參選時,他就曾向福音派傳道人做出許多承諾,如:當選總統後,他將取消基督教會不得將減免的稅金用於政治活動的規定、讓公立學校恢復禱告等等。他向許多教會牧者保證,如果白人福音派送他進白宮,他將湧泉以報。他任內四年,對於福音派極盡討好之能事,簡直就是高舉福音派。他將美國大使館遷往耶路撒冷,這是個重大的冒險,但福音派極為開心雀躍。所以有些福音派認為,只要川普能繼續讓福音派受到高舉,即使他的某些行徑違反聖經教導,是可以原諒的。

然而川普粗魯、無情的言行,畢竟是他的弱點,拜登陣營在這方面,成功利用川普這個人格缺憾,動搖了幾個搖擺州對他的支持力度。如協助拜登打選戰的明尼蘇達州「索羅門火把教會」創會牧師佩吉特(Doug Pagitt)所說,他們發現,只要能夠促使幾個搖擺州中,原先支持川普的5%「信仰投票者」(faith voters)轉向,尤其是福音派婦女、天主教徒,這場仗就贏了。透過出口民調證實,結局確然如此。

美國身分:深層宗教靈魂

杭亭頓教授指出,美國人是絕對的宗教性民族,貫穿整個歷史,「美國信念」深受基督教價值觀影響。基督教信仰引領美國人用善惡的眼光看世界,在程度上大大超過別的國家。外國領袖往往發現,美國人的宗教信仰帶領著美國人對政治、經濟、社會議題上的思考。宗教展現在深層的道德意識上,既特別,又惱人。

川普執政期間,盡力在「盎格魯-基督教」文化精髓中有所發揮。在「美國優先」、「美國第一」的理念下,川普的治國政策當然經過深層思考,但他表現出粗魯無文的個人行徑,往往像一部盛氣凌人又爆衝的坦克,真是既特別,又惱人。他的選民教育水準相對較低,但不能忽略一個事實:他拿到七千四百多萬張的普選票!

拜登當選總統,他當然清楚,新冠肺炎疫情的失控,以及川普的種族主義激怒大量拉美裔與黑人出來投票,才是他勝選的主因,所以他必須重視這七千多萬張選票所代表的民意與對川普的感情。

卡特當年是最像福音派牧師的美國總統,最後,福音派棄絕了他,讓他連任夢碎。拜登心裡明白,找回美國的靈魂,是要按著聖經的教導,而拉攏基督教福音派與天主教徒,依舊將是拜登未來努力的重點。但治國不能與哪個團體交換利益,收放之間,拜登需要發揮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