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基教育初探—從基督信仰重構五育

/毛樂祈(《讓耶穌幫你帶小孩》作者)

教育最終極的樣貌會是什麼呢?如果把聖經的大使命看成對萬國萬民的「教育」使命,教育的本質與五育又會是什麼樣子呢?讓我們嘗試透過「有基」觀點,勾勒出基督信仰如何回應教育的改革。

聖經從某個角度來看,提供了一個「教育」的終極樣版,上帝是如何在歷世歷代教育人類與祂的子民,到一個地步,甚至親自生活在人間,以其身教、言教,到現在與聖靈一同管教、培育祂的百姓。換言之,耶穌所吩咐的大使命,本身就是一個對萬國萬民的「教育」使命(太二十八19~20)。

基督信仰給我們一個更為完整的思考脈絡與基準點,可以對「教育的本質」提出反思,本文將以「德、智、體、群、美」傳統五育的次序逐一來討論,一方面肯定新課綱改革的美意,但也能看到其侷限性。筆者不是教育專家,只是拋磚引玉提出初步的想法,當我們從更大的框架來看教育時,可以彌補哪些國民教育不足之處,甚至對於家庭教育或門徒訓練有什麼新的眼光?

德不孤,必有Telos

我們不會大膽說道德不重要,但是在後現代社會中,[1] 道德是次要的,甚至讓人聯想到「道德八股」或是禮教吃人的負面印象,深怕道德的框架與規條,拘束了學生想像、自由翱翔的可能性(當然,我們碰到真正無德之惡棍,又氣得牙癢癢)。品格慢慢消失在教育的視野中,卻是不爭的事實。美國社會學家杭特(James Davidson Hunter) 甚至認為,道德已經死亡了。在一個沒有對與錯的年代,道德的意義和權威被淘空了。整個社會文化的氛圍使然,道德的年代,已經回不去了。[2]

倫理學巨擘麥金泰爾(Alasdair MacIntyre)更早之前指出,整個現代社會瀰漫著情感主義(emotivism),道德判斷不再具有融貫性,而是以情緒和偏好為基礎。他認為,道德體系崩壞的原因,是因為現代社會整體上失去了目的性(Telos),忘記了人類完整的生命故事,因此充其量只是在斷垣殘壁中,找到片面的道德規範。他建議回到亞里斯多德的目的論,先要能回答:我是誰?我在什麼故事中?我該成為怎樣的人?有了目的及群體的共同道德願景,才有可能談論美德。

失去了宏大敘事,也就失去了討論人生目的、讀書意義的基礎,學習的目的就只剩下成績與自我實現,遑論能有什麼品格的培育。教會理應是有最融貫的大敘事,也最能夠探問這類大哉問而培育品格的群體,但遺憾的是卻少有從根本去破解「升學主義」的框架與迷思,反而順從其邏輯運作(讀書只不過是為了人生安穩、自我實現,甚至是發大財)。[3] 不少基督徒家長,抵不過其強大的箝制力量,考前就不讓孩子去團契或教會。

基督徒很少問這類問題,或許是因為答案太不討喜─讀書,根本就不是為了自己的前途,而是為了預備自己被上帝所用,讓上帝帶我們到不願意去的地方。基督信仰不只是心靈的慰藉,而是從根本上挑戰我們教育的目的,是為上帝而活,見證、參與在上帝和平的國度中,成為上帝國的成熟公民。

簡單說,德育要先回到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使命感。指導基督徒父母老師、主日學的教師的核心問題是,我該如何幫助孩子找到自己人生的呼召和使命,發現自己的恩賜,去祝福眾人。成績優異、上名校很好,但絕對不是最關鍵的重點。

在這個年代,我們亟需恢復基督教的德育,不是對於品德之墮落黯然嘆氣,也不只是強調幾條高尚的道德誡命;而是幫助學生在各科的學習中,發現上帝創造的奧祕,探索自己的恩賜與感受那上帝放在他們心中最深的喜悅;與此同時,幫助學生看到世界的需要而產生學習動機與同理心,正如畢克納(Frederick Buechner)所說,召命就是「你最深情的喜悅,與世界最深切的需要交會之處」。

智由心生

「腦殘、無腦」這類的批評,在網路世界屢見不鮮,讓人不禁懷疑,在國民教育如此普及的年代,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智力不進反退,還是我們對於「智育」需要有新的理解?

108課綱隱約道出現代教育受「理性主義」強烈影響,造成了徒有「知識」而無「素養」,也難以「實踐」的問題。理性主義至少起源於現代哲學家笛卡兒,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奠定了現代知識體系的基礎。無法在此討論細節,但笛卡兒是把人類當成是「思想的東西」(thinking things);身體最多不過是裝載「思維」的器具。這樣的二分,造成了「思想」與「身體」的二元對立,也間接造成了「理論」與「實踐」的分家。

在這樣的思維之中,教育就是把各樣的資訊和知識「灌輸」進腦袋,主要是在教室內聽講課和透過考試來評量,而不是一起種菜、上山下海與團隊一起完成任務。背誦、記憶、紙筆測驗過了,就算是「掌握」了一門知識;讀經、查經、反思,便是「認識」了神的話,生命邁向成熟。但實際上卻不然。進入職場,發現大學所學的落差;從教會回到生活中,發現徒有「知」,卻「行」不出來。更不要說,人生還有許多重要的特質,諸如勇敢、熱情、遠見、創造力、關懷力、領導力等等,都無法只是透過讀書、讀經而得。

蘇明思(James K. A. Smith)回到奧古斯丁的傳統,主張更根本上來說,人不只是「思考者」(thinkers),更是「愛者」(lovers)。人不是靜態的知識倉庫,等待被塞滿;而是有一顆心,渴望著被更大的目的所滿足。[4] 聖經說:「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出」(箴四23)。心是道德、情感、意志、理性的中樞。我們的心,我們所渴望的,是身分的核心,也是一切行動的泉源。

強調「心」並非不理性,而是看到「心」更大於理性;心對了,理性才會發展得好。如此,智育就不只是背誦國文、歷史、地理,或是應用物理公式,門徒訓練也不只是「聖經知識」,更重要的是「心」的塑造與引導。

比如說,在教詩詞的時候,重點不再是背誦與解釋,而是想方法創造環境讓孩子深刻體會詩人的心境。學歷史不只是背年代和事件,而是看到古人的世界和故事,如何影響了我們的故事。學地理不是只搞清楚地理資料,而是能夠更深刻愛上這塊土地。學科學的關鍵不是怎麼背公式和解題,而是體會科學家的處境和他發明的動機。[5]

學習的最大困難,一直都是動機問題,到了知識俯拾即是的網路時代更是如此。其實教育根本不可能排除「信仰」,如果不知道為何而活,就更別說知道為何而學習。想要中立、客觀、排除宗教色彩的公共教育,不可避免地也把更大的學習動機給一起丟掉了。但這反而才是教會和基督徒的契機,不只是逼孩子唸書,不只幫弱勢孩子辦課輔班,為孩子準備會考、辦禱告會,而是帶他們看到世俗教育(甚至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荒謬性,而唯有被上帝重塑的心才是解決方案。

當世俗教育把獨立思考或批判性思考當作最高典範,基督徒看到的卻應該是憐憫性思考(thinking compassionately)。正如高思帆(Steven Garber)所提的大哉問,當我們看到這個世界的真實樣貌時,仍然還愛得下去嗎?[6] 或如巴默爾說,知識就是去愛(To know is to love)。這麼簡單又不簡單的道理,正是這世界所不能給,因為問題正在於「世界」的愛已失了次序。

簡言之,失序的愛,使我們智育受損,甚至使知識成為傷害人的武器。但當我們渴望更多去愛這個受傷的世界,當我們渴望認識上帝創世的榮耀,學習動機就不再是困擾了。

體育課,每一刻

過去我們說人四肢發達,常是貶損人頭腦簡單。但近來,身體健美卻又被過度謳歌,美膚、瘦身、健身、瑜珈課程不斷推陳出新,偶像名模或網路瘋傳七十歲肌肉爺爺的結實線條,讓人看著自己的肚皮暗自感嘆。讀書人哀嚎,健身教練比有博士學位的流浪教師,時薪高出好幾倍。

前文講到現代教育追隨了笛卡兒的人論,將身體與心智二分,造成理論與實作的分家,使智育從一個人完整的身體經驗中被割離出來,把人從其置身的群體故事中抽離出來。理性主義更早可以追溯到希臘哲學的傳統,就是把身體(或物質)從心靈二元拆分,並把身體看作腐壞的諾斯底主義,教會受其影響進而產生各種異端。華人教會甚至有所謂的三元論的說法,排列了「靈、魂、體」的等次,也造成了聖俗二分的危機。

但上帝創造世界與人類說「甚好」,乃說明物質與身體是美好的創造。耶穌的道成肉身與身體復活,再一次確認身體的必要性與重要性。保羅提到教會是基督的身體,也並無貶抑身體。聖經的人論不同於希臘人論,不是有靈魂和身體兩個部分,不是「有」身體,靈魂彷彿被囚禁在將要毀壞的身體;反而我們就是有靈的身體(Spirited Body)。[7] 科學研究也指出,運動能增加腦中海馬迴(負責學習和語言記憶)的體積,神經元會更加緊密,其連結性也更加穩固。四肢發達,不見得讓頭腦簡單,反而有效幫助大腦。心靈與身體有強大的連結性,身體不再居於次等地位。

人不是裝進身體內的「思考物」,人就是其身體;那麼,所有的學習都該是身體的學習。我們若有什麼知識或歸納,首先豈不是來自於我們存在這個世界中有所體悟。中文說體諒、體悟、體會、體驗、身體力行,說明了不管對象是人事物,學習都是身體的學習。身體的學習不只是應付考試,之後就還給老師的資訊,而是像肌肉記憶(Muscle Memory)一樣不容易丟掉,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樣說或許不為過,真正有意義、改變生命的知識,都是身體的知識;所有真正有意義的學習,都應該是體育課─體驗教育的課。

在美國的疫情中,儘管孩子的學校停課,只能在家寫作業,我卻有幸可以帶著孩子一起整修房子、種菜和從事園藝,我看待這樣的體驗課,甚至比學校的課堂更重要,畢竟有了體驗,碰到問題,才會去找資料來解決。當然,疫情本身也是體驗課──真實體驗到身處於一個人類無力掌控的狀態,也是非常難得又寶貴的生命課程。

耶穌給門徒最好的門訓,是生命體驗教育─祂住在他們中間,與他們一起經驗病痛與貧窮,體驗神蹟與能力、團契與孤單、背叛與饒恕……,最後更經歷了死亡和復活。

在無數優質線上課程蓬勃發展的世界中,基督徒應該要看到體驗與身體操練的不可取代性,從而發展出各種有創意和意義的體驗教育課程──淨灘禮拜、慢跑神學、上帝與山岳、徒步/騎車環島特會、耕種靈修營、牧羊與牧養學,耶穌的木工靈修學、深山獨處靜修營……。

……(文未完,全文刊載於《校園》雜誌2020年9、10月號)


附註
1. 或許可以把課綱改革理解為後現代主義對於現代主義的反動(或革新):對於太過「單一」的評量價值體系,轉而強調「多元」學習╱技能與「多元」升學管道;針對知識太過於資訊填充導向並脫離其「應用」,則強調實踐與素養的重要性;對於過往太以老師為權威,翻轉成「以學生為主體」。
2. James Davidson Hunter, The Death of Character: Moral Education in an Age Without Good or Evil (Basic Books, 2000).
3. 筆者在拙作《讓耶穌幫你帶小孩》、《在巴比倫上大學》中,試著挑戰這個框架,並提出基督教大敘事對於教育的觀點。
4. 蘇明思,《欲望的門訓》,校園書房出版社即將出版。
5. 比如說電學之父法拉第,出生在英國十九世紀初的貧困鐵匠家庭中,只有小學畢業,從地位低下的送報小弟和釘書匠,後來竟來成為英國皇家科學學會院士。法拉第是一位極為虔誠的基督徒,他的遺言是「我的一生,是用科學來事奉我的上帝」。許多科學家的動機,其實是發現上帝創造之美,遺憾的是,教科書卻完全省略這最重要的部分。或許這正是基督徒教師或是青少年團契可以補充的。
6. 高思帆,《這世界的守望者:全球視野下的使命實踐》,新北:校園,2019。
7. 巴默爾,《未來在等待的教育:從創造生命的空間開始》,新北:校園,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