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教會、搖滾樂:
一九五○年代的美國黑人悲歌

/王凡(資深媒體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

近日美國社會因種族歧視而起的暴動,喚起作者回憶當年搖滾樂是如何打破種族隔離嚴明的界線,音樂又是如何撼動人心,改變人們的價值觀的?

美國流行樂壇有一種說法:如果恰克.貝利(Chuck Berry)是白人,他會比貓王艾維斯.普利斯萊更偉大,也許他會取代貓王和滾石樂團存在的必要性。可惜他是黑人。

在舞台上遭毆打的黑人巨星

一九五六年四月十日晚上,在阿拉巴馬州伯明翰市區體育館,黑人歌手納京高(Nat King Cole)正以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在舞台上演出時,三個「白人公民委員會」(White Citizens' Councils,簡稱WCC)的暴徒忽然跳上舞台,在眾目睽睽之下,狂毆這位已具全國知名度的黑人歌手,把他從鋼琴座椅摔到地板上,摔傷了他的背部,使他不得不中斷演出。那晚台下觀眾清一色是白人,因為黑人不得進場。

那時,嚴格規定種族隔離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還在美國許多州被強力執行著,黑白種族通婚也被嚴格地禁止。這給宣揚白人至上主義的三K黨與「白人公民委員會」以行動正當性,他們用威脅、恐嚇與暴力,執行著純化美國白人社會的任務,既不許黑白種族融合,也不准黑人社群進步。

在納京高舞台暴力事件一個月後,以「晝夜搖滾」(Rock Around Clock)一曲紅透半邊天的「比爾.海利與他的彗星」(Bill Haley & His Comets)樂團在同一城市的舞台上也遭到吉姆.克勞法的挑戰,因為海利在即將演出的節目中,邀請了當時極具知名度的黑人歌手,如五黑寶(the Platters)、拉沃.貝克(LaVern Baker)、波.迪德利(Bo Diddley)、克萊德.麥克法特(Clyde McPhatter)等人同台。五黑寶的歌聲浪漫柔和,他們在五○年代搖滾樂初期,就以極具特色的和聲抓住了白人消費者的心,打入了白人音樂市場。雖然歌曲常踞排行榜前幾名,甚至第一名,但在當時嚴厲的種族隔離政策下,五黑寶尋求舞台演出機會,備嘗艱辛。而以上幾位黑人歌手,五○年代在節奏藍調、搖滾樂的造詣上,早已家喻戶曉,他們都是經典大師級的先驅人物,較之其他同期黑人藝人,他們在電影、電視上露臉的機會相對較多。

即便由流行音樂界聲望崇隆的海利率領多位黑人巨星演出,他們在伯明翰仍舊遇上激進的白人至上主義者騷擾與羞辱。他的小喇叭手是白人,由於將與黑人歌手在同一舞台上演出,這位音樂家走在路上時被人圍著叫囂:「你吹奏的是叢林音樂!」

海利與其他黑人藝人更不幸與五、六十個「白人公民委員會」的糾察隊狹路相逢,那群人對著歌手們大喊:「黑鬼音樂(negro music)!」、「叢林音樂!」、「你們拉低了白種年輕人的格調!」、「基督徒絕不去看你們的演唱會!」、「黑人爵士樂就是共產主義!」

由於各方杯葛,這場演唱會觀眾人數奇少,只有海利在前一年演出人數的一半,使他身心俱疲。隔兩天,在南卡羅來納州格林威爾的演唱會取消了,因為演出現場發現了炸彈。

儘管搖滾樂被稱為白人的音樂,但在五○年代,這新型音樂卻成為「黑鬼音樂」的代罪羔羊。

在美國南方,「白人公民委員會」的成員不斷到青少年喜歡逗留的營業場所,對業主施壓,不准他們播放「黑鬼音樂」、投幣播放機中不得有搖滾樂唱片。他們到社區宣傳,警告居民,搖滾樂是非基督教型態的音樂,是邪惡的災難,大家絕不要買那些「黑鬼」的唱片,唱片裡那些嘶吼,那些智障的歌詞,那些野蠻樂曲,會敗壞美國白種年輕人的高尚靈魂。

絕不能讓白人孩子購買、欣賞「黑鬼」唱片!

太平盛世的騷動

美國的一九五○年代,在史家的眼中,是個宗教美好時代。二次大戰結束,年輕人從戰場回到家庭裡,回到校園中,回到工作崗位上,同時也回到父母親的傳統基督信仰裡。二戰後的十五年間,美國社會曾有過一段寧靜平和的樂觀歲月,大家信心滿滿,因為敵人被美國的工業發展、精密國防技術、基督教信仰和道德勇氣徹底打敗了,美國已是世界獨強。人們到教會中頌詩、禱告,遵守什一奉獻,為眼前的一切向上帝謝恩。教會神職人員的社會地位有著無上的尊榮。五○年代的校園,基本上是平靜的,大學生安於校規,遵從老師的指導,努力讀書,學得一技之長。人們按時作息、勤奮工作、教養子女。然而,這一切都以白人的價值與福祉為依歸,種族寬容與平權價值漂浮在虛無的空氣中。從戰場上回到家園裡的年輕黑人戰士,發現他們在槍林彈雨中負傷流血、付出生命的代價所捍衛的「眾生平等」神聖理想,在家鄉竟遙不可及。在舞台上,連樂器演奏出的音樂也有黑白顏色之分。

諷刺的是,白人至上主義的時代,正是宗教與社會穩定的時代,基本上,黑人對社會普遍的不公不義是認命的,社會看來一片祥和。美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那樣高的教會出席率,人們在五○年代所表現出來的宗教虔誠度遠高於以往。宗教美好時代來得太容易,傳道人沉迷在成功之中,他們一意守成,享受時代的甜美果實,絲毫沒有感知到,社會潮流與文化氛圍,正微妙改變著方向。

社會趨於富庶,教會建築愈蓋愈富麗堂皇,裡面裝著傳道人拒絕世俗世界影響教會年輕人心靈的責任感,當有著強烈節奏的搖滾樂,在五○年代開始吸引年輕人的興趣時,成年人們忽然發現,這音樂中有著一種讓人惶惑不安的元素,他們的孩子開始有了反抗的意識,內在的衝動與想法也不再壓抑。無情的批判隨之而來:搖滾樂根本是叢林音樂,是獸性十足的黑人音樂,是帶領國家走向腐敗、造成社會不安的音樂。然而,對年輕人來說,強烈動感的音樂,是治療索然無味、中規中矩、一成不變的文化病症的解藥。

搖滾樂一路承載著種族問題的千斤重擔,當艾維斯.普利斯萊、恰克.貝利、比爾.海利、小理查、胖子多米諾(Fats Domino)這些當紅藝人在演唱會中吸引黑、白年輕粉絲一起嗨時,種族的界線就模糊了,這正是白種成人世界最擔憂的。既然在根源與性質上,搖滾樂都清楚展現著黑人的風格,所以搖滾樂就是「黑鬼」的創造物,就是充滿獸性的、劣等人類的東西,是不道德的、犯罪的。但這種音樂,竟深深擄獲我們白人孩子的心,還引誘白人女孩墮落!白人家庭絕不可讓女兒去參加舞會,因為舞會中有一長串充滿性挑逗與穢亂的搖滾樂。阿拉巴馬、路易斯安那、維吉尼亞、阿肯色等州,甚至立法禁止白人、黑人參加同一場舞會或演唱會。

傳統白人主流教會裡的傳道人,戒慎恐懼地在美輪美奐的教會建築中,緊緊守護著白人青少年會眾的純潔靈魂,黑人社區裡的教會傳道人及會眾則困擾地發現,外界將他們與那些狂野節奏的歌曲,以及隨音樂扭動身軀、鼓掌、頓足的「低俗」形象綁在一起,那些被稱為誨淫誨盜、褻瀆上帝的音樂,是電影院、夜店、酒吧裡,惡棍與醉鬼之間的娛樂媒介,如今竟出現在黑人教會之中。

一九五五年以前,黑人音樂家就算技藝卓越,也難以在白人世界裡找到發展空間,遑論擁有一方個人地盤。黑人流行歌手們深知,他們必須更努力地以更優秀的藝術成就,來爭取生存主宰權。在一九五五年,打入美國歌曲排行榜前四十名的黑人音樂家只占了百分之七,但兩年後,這數字增加了一倍。

五○、六○年代,電視與收音機已是美國一般家庭中的必備娛樂品,白人的孩子在自家客廳就能欣賞到黑人屬性的音樂,所以在美國南方,許多保守派人士擔心,白人的小孩已被搖滾樂拉低到黑人的水準,白人教會已經無能與這種新型音樂的偶像歌手競爭了。搖滾樂中那些低鄙色情的歌詞、那「咚、咚、咚」叢林戰爭般的擊鼓聲、巫毒教如同鬼附的舞蹈、薩滿教般恍神的身軀扭動、森林野獸般歇斯底里的嘶吼,白人、黑人的孩子竟然在這樣的音樂中找到共同的身分認同,難道屬靈的大衰退正在美國社會上演嗎?

五旬節運動傳道人,也引來傳統主流教會仇視的眼光,因為他們在敬拜中竟引發了種族交融的屬靈復興。五旬節教會曾被詆毀為反社會的、違反公眾安全的,所以跟著遭殃、飽受譴責的,就是那些演唱搖滾歌曲的名歌手—他們利用該死的搖滾樂鼓動種族融合!

就算種族隔離是體制內的政策,那時蓋洛普曾有一項調查,美國東部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人倒是支持學校裡面不要有種族隔離,西部百分之七十四的人對此表支持,南方則是鐵板一塊,支持解除校園種族隔離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二十。甚至當組織極為龐大、立場極端保守、長期支持種族隔離制度的美國南方浸信會(Southern Baptist Convention),都表明支持在學校裡不要執行種族隔離措施時,一般南方人對此並無所感,有些南方教會甚至要求支持廢除種族隔離的牧師離職。

但五○年代後期的音樂舞台上,眾多黑白藝人會在同一舞台上演出,並互相抬舉,青少年們買唱片,從不看封面上的歌手膚色,黑人所經營的電台播放的歌曲,在白人(尤其年輕族群)聽眾之間收聽率極高,黑人福音音樂也大量列在電台DJ的選曲中。

打破界線的搖滾樂

時序漸入六○年代,搖滾樂成為流行音樂的主流,在搖滾樂舞台上,黑人樂團卻發現,他們仍然沒有什麼立足之地。然而黑人歌手的時代就要來臨,一九五○年代後期、一九六○年代初期,搖滾樂中的種族融合理念,開始在美國的教會內擴散。

一九六四年,披頭四樂團到了美國,掀起一陣「披頭狂熱」。他們宣稱自己的音樂深受恰克.貝利、小理查、傑瑞.李.路易斯等人,尤其是貓王普利斯萊的影響。披頭四供認,他們的音樂中有著美國黑人音樂、鄉村歌曲、白人搖滾樂的基因,也深受美國福音音樂的影響。易言之,沒有美國音樂,披頭四的音樂便不可能有生命。

在基督徒眼中,披頭四樂團成員的信仰,非常可疑,最令人驚駭的是,這四位從英國利物浦來的年輕歌手,為美國搖滾樂世界所製造的巨大變化,是在登陸美國後立即就開始的。顛覆美國社會,將從這四個搖滾歌手所帶來的長髮起步,少女粉絲在披頭四演唱場合中尖叫、乃至昏厥已成常態,黑人搖滾歌手對美國青少年的影響力至此讓位,白人社會對之也不再憂懼。

搖滾樂徹底打破年輕人之間所有的界線,教會所立下的許多清規戒律,也完全守不住了,首先就是嚴黑白種族之防這道線。

但音樂打破種族界線是一回事,美國社會裡常令黑人感到窒息的種族歧視,卻從來沒有消失過。一九六七年路易斯.阿姆斯壯為種族融合唱出〈多麼美好的世界〉(What a Wonderful World),次年靈歌教父詹姆斯.布朗以節奏藍調高聲唱著〈大聲說:我是黑人,我很自豪〉(Say It Loud, I'm Black and I'm Proud)這首歌,來呼喚黑人同胞的自豪意識,歌詞中說:
「我們寧願站著死,也不要跪著活。」(We rather die on our feet than keep living on our knees.)

黑人歌手從未停止透過音樂,在白人世界中,追尋上帝對他們允諾的公平正義與生存機會。

搖滾樂的悲鳴

一九六八年馬丁.路德.金恩被暗殺,全美黑人暴動,美國社會陷入極度動盪,波士頓市與華盛頓特區市長公開呼籲,請詹姆士.布朗出來協助弭平動亂,他們深知,音樂世界裡沒有種族仇恨。

一甲子歲月過去了,黑人悲歌繼續在美國社會迴盪著,「我不能呼吸了」(I Can't Breathe)成為另一種悲鳴,當川普總統放話將放出最兇猛的狗對付攻入白宮的示威者時,人們想到當年金恩率領黑人教會領袖與黑人同胞,在路上唱著聖歌和平示威時,警察放出警犬撕咬示威群眾的畫面。

這一次,當這位總統發出放出警犬咬人的訊息時,黑人、白人教會都發出了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