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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國榮攝影（突破機構）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傳來全國人大將審議《關於建立健全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的法律制度和執行機制的決定》（下文簡稱「港版國安法」）草案的消息，全城陷入惶恐，儼然宣告「一國兩制」的正式死亡……。
北京為香港國家安全立法，早於二○一九年十一月中共召開十九屆四中全會時已經敲定。那時反修例運動引發的全民抗爭，並未因特區政府在九月宣布撤回《逃犯條例》修訂而緩和，反倒因為警暴及濫權問題，激起更大民憤。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晨就「港版國安法」草案作說明時，指出「二○一九年香港發生『修例風波』以來，反中亂港勢力公然鼓吹『港獨』、『自決』、『公投』等主張」，並將之視作「嚴重危害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之舉，因此「必須採取有力措施依法予以防範、制止和懲治」。[1]
毋庸置疑，反修例運動催生了「港版國安法」，但這也跟中共對香港的「未竟之志」有密切關係。
自一九九七年主權移交以降，中共未能在香港實現的五項重要工作是：
（1）一九九九年，特首董建華約見司徒華，希望不要再舉辦悼念六四活動被拒。
（2）二○○一年，特區政府就立法規管「邪教」組織及其活動作諮詢，因大量反對意見而擱置。
（3）二○○三年，特區因五十萬港人遊行，撤回《基本法》23條「國家安全」立法草案。
（4）二○一二年，特區政府面對「反國教」運動的民意，被迫擱置「國民教育」課程指引。
（5）二○一九年，《逃犯條例》修訂引發兩百萬港人遊行。
從北京的角度，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後，中央只成功實現「主權回歸」，但香港人（特別是青少年）的「民心」卻仍未「回歸」。抑有進者，香港公民社會對「兩制」及「高度自治」的捍衛，更令中央在二○○三年後決定調整對港政策，藉此實現「一國」下的「全面管治權」。而二○一九年的反送中運動，無疑被中共視為對管治權的嚴重威脅。
香港人爭取民主及自由，在二○一三到二○一四年催生了「和平佔中」及「雨傘運動」。全國人大「八三一」決議否決了「真普選」的訴求，完全符合中共「威權」體制的本質。事實上，自習近平上台後，中共再次高舉意識型態鬥爭（「七不准講」），「國家安全」成為統治的中心路線，先後成立「國家安全委員會」並頒布「國家安全法」，強化對社會的嚴密管控。中國為「完美獨裁」作出具體註腳。[2]
根據「港版國安法」的決定，只有觸犯「四宗罪」的「極少數人」才有機會被定罪。所謂「四宗罪」，即分裂國家、顛覆國家政權、組織實施恐怖活動等危害國家安全行為，及外國和境外勢力干預香港特區事務的活動（六月十八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議，將這句改為「勾結外國或者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3] 身兼北京政協的香港聖公會教省秘書長管浩鳴指出：「如果宗教活動沒企圖分裂國家或勾結外國勢力就毋須擔心，『除非你將政治活動包裝成為宗教活動』。」[4] 而香港聖公會大主教鄺保羅在出席全國政協會議時，與另一位同樣為全國政協委員的香港佛教聯合會會長釋寬運受訪時指，「通過國安立法可令社會早日恢復秩序，人人都可安居樂業」。[5] 不過，暫時只有聖公會領袖以個人身分公開支持「港版國安法」，至於由主流宗派組成的香港基督教協進會，只委婉地就此爭議事件作回應，希望相關立法能貫徹對香港人權及自由，特別是宗教自由的保障。[6]
與此同時，自五月底以降，香港八個宗派的信徒（循道衛理聯合教會 [7]、浸信會 [8]、聖公會 [9]、播道會 [10]、宣道會 [11]、神召會 [12]、信義會 [13]及中華基督教會香港區會 [14]），先後以「一群宗派人」的名義發起聯署聲明，表達對「港版國安法」的憂慮。而「榮光敬拜事工」也發起反對立法的聯署聲明。[15] 截至六月二十日，合共7300多人次參與上述聯署。
類似「一群宗派人」的聯署聲明，先後在二○一六、二○一八及二○一九年間，就人大釋法、中國宗教自由問題及反修例運動期間出現，反映各宗派信徒在宗派體制外的發聲，期間也曾在教會內引發「代表性」問題的爭議。[16] 不過，比較二○一九及二○二○年兩次「宗派人」的聯署，可見二○一九年反修例涉及宗派人及堂會人的聯署，多達二十一個，遠超過二○二○年的八個。即或就八個「宗派人」而言，參與聯署的人數也不及二○一九年，其中以英文名聯署者的數目也有顯著增長。這反映出香港信徒面對「港版國安法」呈現的強烈無力感及恐懼感，在強大黨國機器之下，擔心聯署會有秋後算帳的後果。
一般相信，全國人大常委會最快將在六月底通過「港版國安法」。那麼，這對香港的宗教自由及基督教發展，會帶來怎樣挑戰？
儘管北京及特區官員多次重申，「港版國安法」只針對「極少數人」，但不少人均擔心，中國許多異見人士、維權律師及家庭教會牧者，先後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足證明「以言入罪」的問題。事實上，近一年間，香港的言論自由度已呈嚴重倒退，一旦涉及「國家安全」或「民族主義」等政治正確的課題，已經「紅線」網羅密布，動輒得咎。黨國極權臨近，公開考試的題目是政治，在個人社交媒體貼文是政治，在學校唱什麼歌、討論什麼題目也是政治，更不要說是否需要支持政府的政治表態……。正如港澳辦常委副主任張曉明日前指出，香港社會「充斥媒體對國家的各種負面報導、荒誕的試題……」，他認為這是反對派「奪權變天」、「推翻國家政權」，「顛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行徑。[17] 可以預見，隨著「港版國安法」實施，這種「泛政治化」的「紅色恐怖」帶來的恐懼，只會有增無減。當下的香港人，先是失去了「免於恐懼的自由」，接下來便是思想自由、言論自由、表達自由……。香港既有的核心價值及制度崩解，黨國化的滲入與接管隨而代之，預示著「兩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一國化」。
在極權政府刻意渲染的恐懼政治下，香港教會如何處理與政府的關係？是甘於與極權體制同行，為其政策背書？還是保持自身的獨立，遠離權力與紅利的誘惑？香港教會又如何實踐其社會責任及政治角色？是接受中國特色的「政教分離」，在擁抱國家意識型態，建構官方認可神學的同時，又自我否定信仰的公共性；還是拒絕接受國家任務，堅持先知使命，踐行公義，與受苦者同行？
極權社會掌控了體制，進一步要改變人心。也許香港教會未能在制度上作出重大變革，但只要不讓自己被同化及改變，仍是希望所在。捷克前總統哈維爾（Václav Havel）主張對抗極權之道，就是日常生活中活出真實的價值（living in truth），藉此否定謊言。這是一種道德的舉動，每天為了生活更自由、更真實及更有尊嚴而奮鬥。這正是他主張的「無權力者的權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的意思。[18]
極權臨近，在國家安全網羅的紅色恐怖下，香港教會及基督徒能否在日常生活中活出真實？哈維爾說：「『光明的未來』難道真的一直是那麼遙遠嗎？如果事實正好相反，這個未來已經早來到了，只是因為我們的盲目、我們的軟弱，讓我們看不到這個在我們身旁、在我們中間的未來，使我們無法進一步開創這一未來，我們該怎麼辦呢？」[19]
附註
1. 王晨，〈關於《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關於建立健全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的法律制度和執行機制的決定（草案）》的說明〉，《新華社》，2020年5月22日。
2. 斯坦．林根（Stein Ringen），《完美獨裁：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新北：左岸文化，2017。
3.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關於建立健全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的法律制度和執行機制的決定（草案）〉，2020年5月21日。
4. 〈【國安法壓港】接受《01》專訪，管浩鳴撐國安法，籲港人用愛感動中央〉，《香港01》，2020年5月28日，取自：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國安法壓港-接受-01-專訪-管浩鳴撐國安法-籲港人用愛感動中央/。
5. 〈鄺保羅、釋寬運齊撐國安法，指立法是不得已之舉〉，《立場新聞》，2020年5月25日，取自：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鄺保羅-釋寬運齊撐國安法-指立法是不得已之舉/。
6. 〈香港基督教協進會常務委員會對全國人大通過訂立「港區國安法」的回應〉，香港基督教協進會，2020年6月5日，取自：https://www.hkcc.org.hk/acms/content.asp?site=hkccnew&op=showbyid&id=82161。
7. 一群循道衛理人就「港版國安法」的聯署聲明〉，2020年5月30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dx-xjxa76P_34Wx9-hYg8GjJyNAuvkZ_7mKhtsEkQPA9I46A/viewform。
8. 〈一群浸信會人要求收回《港版國安法》聯署聲明〉，2020年5月31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eCD31Mi8ru4LrGaS0E2agpPnF5jHbhzyAnm8rEmIwcKxDNuw/viewform。
9. 〈一群聖公會人就「港版國安法」的聯署聲明〉2020年6月4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cAO6FEBdyPPG_kJm_nEn4QpzElrv1PVBbUfmljlrB-cO2fgg/viewform。
10. 〈一群播道人強烈要求撤回「港區國安法」聲明〉，2020年6月4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cYAvZZQYssAhUkGThp0YHvQDKegU2YlGQZHPQXxUyNbchUMg/viewform。
11. 〈一群宣道人就「港版國安法」的聯署聲明〉，2020年6月5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cEN4CM8-0198afq0IG6v9BJb3sVpJWi040v9GJ2dwbt94kBQ/viewform。
12. 〈一群神召會人強烈要求撤回「港區國安法決定」聯署聲明〉，2020年6月7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ewhbej4bTeFNES0uemWV0yD5SKubalTKTJF7c2fynOvYy6cA/viewform。
13. 〈一群信義人的聯署聲明：反對「香港基督教協進會常務委員會對全國人大通過訂立『港區國安法』的回應」〉，2020年6月9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cdJB84LxZcIX3Zmr3jsDfiuRyFi-8orE28oeFce_j7om2vCw/viewform。
14. 〈一群中華基督教會人就「港版國安法」的聯署聲明〉，2020年6月13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dDtj-zBqnVJpXPNXrXuZR50YttLYHCaW3RQkUDpYuu1GGNaQ/viewform。
15. 〈香港基督徒回應國安法聯署聲明〉，2020年5月31日，取自：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eX0q6_eOfvC99Pz_EJXemTUlZKdYzwEceTUZJm8qQcGa1h2g/viewform。
16. 邢福增，〈再思政治中立與「被代表」〉，《時代論壇》，2016年11月10日，取自：https://christiantimes.org.hk/Common/Reader/News/ShowNews.jsp?Nid=96905&Pid=6&Version=0&Cid=150&Charset=big5_hkscs；邢福增，〈不是「代表你」，而是為自己發聲〉，《立場新聞》，2019年6月1日，取自：https://www.thestandnews.com/politics/不是-代表你-而是為自己發聲/。
17. 楊健興，〈張曉明的謬誤與狂言〉，《眾新聞》，2020年6月9日，取自：https://www.hkcnews.com/article/30832/張曉明-基本法頒布30年-一國兩制-30832/基本法頒布30年。
18. 哈維爾，《無權力者的權力》（新北：左岸文化，2004），頁71-161。
19. 同上註，頁160。
邢福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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