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上流》──笑著笑著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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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韡承(劇場工作者、神學生)

「半夜只要開燈,蟑螂就會全部躲起來。」

電影的第一顆鏡頭,聚焦在金家的「半地下房」。這間窄小陰暗的居住空間跨在地上和地下之間;屋內靠近天花板的氣窗,從外面看來正對著行人的腳踝,和街道上的排水孔同高。透過這顆鏡頭,即便不熟稔韓國建築風格和社會結構的觀眾,也能看出金家在社會上的地位—上不上,下不下。如果觀眾還對他們的身家背景有任何疑問,下一顆鏡頭直接特寫爬上餐桌、隨後被金爸爸彈開的灶馬—一種韓國常見、外形像蟋蟀的昆蟲,和蟑螂同樣頑強惱人—強而有力地暗示金家如蟑螂一般地惹人嫌,只能隱身在暗無天日的角落,免得被發現。

相較之下,朴家則住在當代建築大師設計的豪宅裡。這間豪宅座落在半山腰;進了外院的大門後,還得再沿著階梯一路向上,才終於來到鋪著綠草、灑著陽光的前院。朴家豪宅俐落的線條和寬廣的落地窗,在視覺上和金家雜亂無章的半地下房完全相反。兩家的建築,正好反映了兩家人的極端處境:去朴家是直上樓,去金家得不斷往下走。

不過,金家儘管經濟條件不如人(金家的無線網路靠的是附近店家未加密的訊號,消毒是趁公家單位在街上噴灑殺蟲劑時開窗吸免錢的),他們的精明卻不落人後。大學重考四次的哥哥金基宇(崔宇植飾)因著朋友的介紹,用妹妹金基婷(朴素淡飾)P圖偽造的學歷成功取信朴太太(曹如晶飾),成了朴家千金的英文家教。這一聘,使基宇成了金家「寄生」朴家的始作俑者。

朴家的爸爸(李善均飾)是科技公司的社長。因著他們經濟上的優渥,朴家人生活起居處處都假他人之手:小孩的家教、司機每天的接送和管家(李姃垠飾)的打掃和做菜。基宇的眼睛很亮,發現這些角色正好可以被自己家人取代,於是一步步操縱朴家辭退原有的員工,改由假扮得互不相識的金家人全數充當—基婷成了朴家公子的美術老師兼藝術治療師、金媽媽(張慧珍飾)替代了管家、金爸爸(宋康昊飾)擔任朴社長的司機。

就這樣,金家一家人在編導充滿黑色幽默的安排中,在《寄生上流》的第一幕成功「鳩佔鵲巢」,一如電影開頭、趁著人類不注意時佔領餐桌桌面的灶馬。然而,就如蟑螂趁著黑夜還敢行動,但一見光就四處逃竄,金家在《寄生上流》的第二幕、第三幕也如被燈照亮的蟑螂,機遇急轉直下。《寄生上流》不安於死守任何既定的劇情結構,最終以跌破眾人眼鏡的結局收場。

「錢就是熨斗,把一切問題都燙平了。」

導演奉俊昊不諱言:《寄生上流》是一部關於富人和窮人的電影,「核心講的是資本主義」。[1] 事實上,本片的韓語片名是《寄生蟲》(기생충,Gisaengchung)。金家寄生在朴家身上,這點無庸置疑,然而朴家不也寄生在替他們服務的基層勞工身上?「他們不會洗碗、不自己開車,所以他們只能吸取窮人家的勞務。」[2] 其實,兩個家庭都是寄生蟲,只是一家有錢,所以問題看似解決得了。

但《寄生上流》不是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的信徒。至少就電影情節所呈現的來看,朴家並非憑著不義之財致富,觀眾也看不出他們有明顯剝削勞工的行為。反之,他們的財富是由朴社長工作付出累積而來,而朴太太對待家裡的幫傭也都彬彬有禮,不曾頤指氣使。那麼,《寄生上流》譴責的是金家嗎?是他們好吃懶做,所以家境貧困嗎?不,電影所呈現的金家,是一群積極努力、團結向上的人。客觀來說,他們的能力真的不輸給他們所取代的人(基宇真的能教英文、基婷真的會美術、金媽媽真的會燒菜、金爸爸真的開車技術一流)。

既然兩家人都不能說有內在的缺陷(好似希臘悲劇角色天然的致命傷),那麼問題出在哪裡?或許,答案是兩家人都被困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中,無法逃脫。說得更確切些,是這個世界系統迫使兩家人互吸養分、相互寄生。

電影的最後一顆鏡頭停在基宇身上。他寫著一封信,發誓要努力工作,有朝一日買下那棟豪宅。然而,從基宇的觀點看來充滿志氣的誓言,對觀眾來說卻是無比感慨,因為在此同時,電影的片尾曲〈燒酒一杯〉響起,基宇唱出他買房所須付出的代價:「每天燒盡自己/直到肌肉燒成灰/日以繼夜掃拖擦抹/我再度緊握/那龜裂長繭的雙手。」[3] 這首歌原名〈五百六十四年〉,意指按照基宇的薪資,需要工作這麼多年才買得起那棟豪宅。[4]

或許這種計價方式,在中文世界的現代年輕人眼裡同樣熟悉。面對日益嚴重的貧富差距與房價所得比,報章雜誌談起某某城市的房屋,計算方式也是按照平均薪資要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買得起。確實,奉俊昊的電影雖然以驚悚片、動作片或恐怖片的標準樣板出發,但結局卻都懷有強烈的現實感,以批判今日的社會作收。《寄生上流》的劇情雖是虛構,內容卻無比真實。事實上,金家的半地下房雖然是片場搭出來的景,畫面中的物品—門板、招牌、窗戶等等—卻是劇組從被都市更新計畫拆除的真實半地下房撿回來的。[5] 這種真實物品的質地,想必能穿透電影銀幕,與當代社會絕望的窮人(特別是年輕人)產生共鳴。

奉俊昊形容這種感受為「確認射殺」(확인사살),例如動作片中壞人已經射中某人、害他倒下,然後壞人走到他身旁,朝腦門再開一槍,確保對方必死無疑。奉俊昊要讓觀眾感受到他自己所感受到的驚恐和焦慮,無論是關於氣候危機、人權議題、貧富差距等等。「讓觀眾感受硬生生赤裸裸的『現實』是電影最強大的能力之一。……我無意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只能揭露現實的殘酷、沉重與爆炸性。」[6]

「我一直都笑著。不過,當我看過去的新聞報導,我沒有笑。」

《寄生上流》並非恐怖沉悶的作品,反之,它處處展現黑色幽默的喜感。然而,這黑色幽默的背後,隱藏的卻是極其殘酷的現實。面對如此現實,面對我們之中那些因著貧富、階級或各種其他原因而對現實絕望的人,我們的信仰有什麼話好說?

或許,最能令人產生共鳴的,是看穿現實的傳道者:「智者比愚人有什麼優勢呢?貧窮人即使懂得如何處世,又有什麼益處呢?」(傳六8)[7] 用《寄生上流》的話來說:「運籌帷幄的金基宇比天真無知的朴太太有什麼優勢呢?金家即使懂得力爭上游,又有什麼益處呢?」

傳道者看清了人類社會的真貌—無論是三千年前的古近東,或今日的資本主義社會。傳道者以跟奉俊昊「確認射殺」同樣殘酷的口吻,印證道:「人最終的命運都一樣。」(傳九3)如果有誰看懂了《寄生上流》黑色幽默背後的沉重,那必定是傳道者。沒有什麼比現實生活更加殘酷。

當然,傳道者並不言盡於此;他後來還是呼籲人把握生命、吃喝快樂。然而,在「天下萬物的定期」中,傳道者說:「哭泣有時,歡笑有時;哀傷有時,雀躍有時」(傳三4)。奉俊昊有如當代先知一般,掀開資本主義社會的遮羞布,告訴我們面對這殘酷的現實,我們只能笑著笑著,然後哭泣。


附註
1. ET Live, “Bong Joon-ho - Parasite | Golden Globes 2020 Full Backstage Interview,” YouTube video, 4:19, January 5, 202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99pfLXmSN8.
2. Adele Ankers, “Parasite: Bong Joon-ho Reveals the Meaning Behind the Title of the Oscar-Nominated Film,” IGN, January 31, 2020, https://www.ign.com/articles/parasite-bong-joon-ho-reveals-the-meaning-behind-the-title-of-the-oscar-nominated-film.
3. @ParasiteMovie (Twitter), Twitter post, December 17, 2019, https://twitter.com/ParasiteMovie/status/1206986306414202880.
4. Hunter Harris, “Parasite’s Choi Woo-shik Is Optimistic About the Movie’s Overwhelming Ending ,” Vulture, October 16, 2019, https://www.vulture.com/2019/10/parasite-movie-choi-woo-shik-bong-joon-ho-ending.html.
5. Gabriella Paiella, “Parasite Director Bong Joon-ho on the Art of Class Warfare,” GQ, October 8, 2019, https://www.gq.com/story/parasite-director-bong-joon-ho-interview.
6. E. Alex Jung, “Bong Joon Ho on Why He Wanted Parasite to End With a ‘Surefire Kill,’” Vulture, January 14, 2020, https://www.vulture.com/2020/01/parasite-ending-explained-by-bong-joon-ho.html.
7. 本文引用經文採用當代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