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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盪歲月的邊緣偶遇

/作者:潘怡蓉/攝影:廖本恩

不喜歡複雜變化的潘怡蓉老師,這些月來,面對香港動盪不安的日子,在許多出其不意的經歷中,發現上帝其實默默安排了許多指路天使……

二○一九年的香港,形形色色的反送中抗議活動令人震撼,多起警民衝突事件也引起國際社會廣泛注意,社會各階層所展示的動員力量,前所未見!百萬人壯觀的遊行隊伍、各分區的集會遊行、各界別與專業團體的集會、佔領街道、機場集會、罷工罷市罷課、不停綻放的連儂牆、各種不合作運動,這些現象,令我對香港這片土地的生命力與靈活度刮目相看。

然而抗爭運動持續到了十月下旬,各處暴力升級加溫,搏鬥與群黨爭執的狀況,令人擔憂,社會各界對暴力的譴責紛紛出現。特別是十一月十二日「中大二號橋攻防戰」事件,衝突白熱化,波及大學校園,隔日九間大學校長發表聯合聲明,指出香港正處於四分五裂的局面,社會紛爭已令大學校園成政治角力的場所,而政府的回應至今未能有效化解危機,希望政府帶領社會各界化解政治僵局,以恢復公共秩序和社會的安定。

大時代中的小市民

我是個不安定時代中的小市民,而且是一個廣東話說得仍不夠標準的小女子。猶記十月五日第一次經歷地鐵停駛,那天清早,我焦急地從將軍澳轉換不同巴士,趕往港島的赤柱帶領靈修講座,當時也沒把握散會後是否有車可搭回九龍區,對一個平日幾乎不懂搭巴士的人而言,實在是個挑戰;往後多日早晨,常得多花三倍的時間上班,疲憊地走出地鐵站時,迎面卻是防暴警察站在出口,氣氛緊張;黃昏時刻,偶爾要從正在聚集或堵路的示威者中穿過,要預備隨時跟著人群跑動;往返中港、歐美的學術活動前後,也不知能否如期搭上飛機去發表文章。

動盪不安的日子,很難預計一天的行程是否能如期進行,甚至連神學院都停課三天,但是許多偶發的事件反倒增加不少意外的安排。在實質上與象徵意義上,我常有機會把半杯涼水給走到我身邊、有不同需要的「小子」喝,把紙巾遞給正在掉淚的人,突然停下來協助小朋友過馬路,給衝到眼前的陌生人一個善意的眼神,與這城市裡不同狀態的人,共處在特別的時空中。同時性(simultaneity)指置身在同一時段因共識所產生的共通經驗,另一解釋指在同一個時空中、置身同一處境,卻產生不同的體驗與想法。過去半年,在香港的社會運動中,前者以一種休戚與共(solidarity)的型態,促成人們在困境中的相遇與價值認同,後者卻常以無法預期的方式,因著自己與他人偶遇瞬間產生連結,而進一步理解對方的世界。動盪的局勢在這城市開出許多偶遇的空間,使我經歷一些不起眼的片段,拓寬我的視角去看這城市,細細體會這幅正在成形的圖畫,特別是當中的邊緣現象。

這些邊緣片段並不轟轟烈烈,它們的存在也不是媒體會想報導或捕捉的,它們發生在平凡的生活中,若沒有什麼宣傳或應用價值,便不會被擺在令人注意的位置。

但是,在這樣的日子,卻是一些邊緣的相遇,讓我見到上主的臨在與邊緣世界的美麗。

另一種指引天使

困境中的指路天使,有時和我們想像的不太一樣。暑假期間,我在神學院分別給普通話學生與訪問研究生授予不同課程,一些中國學生不太能理解正在發展中的抗爭運動,從他們談話時迷惘的眼神,我感到在不同歷史背景成長的人,彼此能互通的言語其實相當有限。然而,那週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我們仍充滿動力地學習,擁有不同背景的大家,反而讓課堂上的信仰反思更豐富,差異激發出更寬廣的向度,因著學生的真誠交流,我們的思考得以拓寬,他們也成了我最貼近的同行者。

上完一天課程,晚上批閱學生功課時,我從他們的教會經驗中看到,許多人在陌生的失控處境中過日子,卻沉默地學習一些很簡單的屬靈功課:仰望上主,培養忍耐與盼望。我讀到了他們昔日無語問蒼天的情懷,在不明朗的困境中依舊堅忍,聽到他們由衷的單純讚美,見到上主對卑微人的眷顧,對祂子民的保守與塑造。學生們的作業在我深夜獨坐之際,引導我從歷史看受試煉的教會,幾份腳注寫得不夠完全的作業,呈現了人生境遇的樸實無華,邊緣同學的文字使我共鳴,更真實地看見不完美人生中的上帝,啟迪我對遺憾的洞察與接納。

有次下了課,幾位研究生告訴我,他們昨天去港島辦些事,剛好遇到遊行的隊伍,地鐵站入口被封住,連巴士也改路線,因此他們用普通話詢問一位推著嬰兒車的媽媽,這位女士的普通話並不靈光,於是就推著嬰兒車帶他們走了一大段路,等到指出通往地鐵的另一入口,才在大太陽底下折回頭去搭巴士。指路天使對於時代不說什麼大道理,但他們在城市的混亂中,以心中的善意款待流落街頭的陌生人,在仇恨中無聲無息播下一些溫情。

從角落傳來的祝福

這段日子,因為研究工作與教會服事增加,我幾乎不再接其他教會的主日證道邀請,唯一的例外是為了探望二十多年未見的朋友,特地去他的教會分享主日信息。這是一間很有人情味的新界教會,青年人大都在自己教會長大、參與服事,幾個核心家庭之間感情很好,崇拜結束前也有隨機分組的分享代禱。

那天一到代禱時段,有位表達上似乎有些困難的弟兄很快坐到我旁邊,他的代禱事項是,他的團契歲末聚餐的地點還沒有著落。我問他團契有多少人,他答:「全部四個人,我們去年聚餐的地方關門了,老闆對我們很好,最近的抗爭活動多,沒有生意了,就不能招呼我們了!對我們比較好的茶餐廳也都關門了!」我突然發現,這社區有一些老闆常常接待弱勢群體,卻因經濟不景氣面臨結業,但他們曾經留下祝福給這些邊緣人,令他們一直存記恩情。

這位弟兄也認真反問我:「師母要禱告的是什麼?」我當下想找個簡單事項讓他可以為我禱告,於是說:「為我月底去美國的飛機安全禱告。」他認真地緊握雙手、緊閉雙眼,用幾乎全教堂都可以聽到的聲音大聲禱告:「天父保守師母平安,飛機安全,有人對師母好,她可以開開心心去美國,阿們!」之後他快速走回自己的座位。我有些尷尬,因為其他人都知道我想平安去美國啦!聚會後,我忙於和學生、會友談話,忘了再謝謝他的代禱,等到坐上回程車上才意識到,我今天被一顆美麗的心靈祝福了,也收到最可貴的關懷,他在我的隱憂處,真心期望上主賜我平安與開心。

守望者的眼神

因著局勢變化,許多團體邀請我從靈修學角度,反思教會的生命成長與公共參與,我在一開始都會澄清,我沒有答案,也不想用簡單的原則來解說複雜的社會現象,我只是試著與大家一起尋求更蘊含真理的答案與出路。我曾遇到一群苦惱與沮喪的教會領導與家長,因為年輕一輩的不認為老一輩的智慧管用,要用自己的方法,堅持他們的理念。在教會與家庭的張力中,當年長者的意見被排斥與拒聽時,除了修正自己的表達方式,只能不放棄表達擔心與關懷,不停以禱告守望孩子。

十一月十七日主日當天,警察和抗爭者在理工大學出現更激烈的交鋒,我和牧者與家長們一起等待與朋輩出去抗爭的孩子。一位母親說:「我這星期都不上班,就是為了看守著他,不讓他出去,誰知道,今天我外出一下,他就被同學叫出去,現在聯絡不上他了。」談著說著,手機上不停傳來火光熊熊的天橋圖片,出現警方圍堵校園的緊張場面,不同團體的禱告短訊也同時湧入。這個夜裡,大家的心全都被懸在對峙的畫面上。

幾個月來,焦慮的情緒瀰漫在香港許多深夜的屋簷下,燈下是憂心忡忡的臉龐,許多人舉起了代禱的手,跨出了陪伴的腳,用可見或不可見的方式,堅持不離場,深願保護與醫治臨到每個受傷者與分裂的家庭。有位牧長對我說:「他們認為我已經脫節、過時了,不要我跟在他們身旁,我雖然也很受傷,但在這年代,更重要的不是我被尊重或跟隨,我只希望自己的關懷與堅持不離場的等候,能看到年輕一代有更好的未來。」牧者與父母的眼神雖然出現被排斥的失落,深沉與忘我的愛,卻燃亮他們眼中的光芒,他們也在互望的那一刻,看到自己在這城市的同路人。

見步行步,走不預期的路

我是一個靠固定行事曆生活的人,不喜歡複雜的人際與太多變化的生活,喜歡待在辦公室閱讀與研究。然而這段時間,有時坐著地鐵通勤,會突然遇到宣布封站的狀況,要徒步行走或改搭其他交通工具,甚至得找個地方先坐一陣子,等人群散開。有天黃昏,因為沒車可搭,我第一次沿著海邊長廊的人行步道,走了一個半小時回家,意外的是,走出擁擠與緊張的人群,我見到夜空中的星光與海面漁火相輝映,港島與將軍澳海灣互映出清亮的彩光,展現出東方之珠的寧謐。無意中走的一段路,卻見到另一種風景。這城市的特殊之美從來沒有消失,只是這段日子幾乎忘記觀看更寬廣的世界,甚至遺忘上主一直凝視與臨在這土地。

在不穩定的環境中,許多專家學者不停提出見解,倡議應該如何開出一條路,才能走出困局,我也努力思考哪條靈修路線更適切如此年代。但是除了以上的探索,對於看不清楚路向發展的人而言,每日生活要學的是見步行步,甚至踏出一條沒想過的路徑,常常是走了腳下一步,才會知道下一步該踏在哪裡。學習在日日一小步中,感謝上主的同在,每一步單純仰望恩典,日落時分有片刻的懺悔與自省,晚禱時刻把重擔交托給神。隨著品味不同的路徑,認真的跨步,讓生命的旅程不停頓在傷害、無助與絕望中。

邊緣的偶遇常不按牌理出牌,這種偶遇的空間無法被預設,當我們放下固定的解讀典範時,會驚訝地看到另一種視域:跳出原有的框架,反而會留意不在檯面上卻更豐富多采的內容。這些新的看見與體會,讓我們經驗歷史的主仍在許多角落做新事,當祂不按我們的計畫與期待回應我們時,祂正在沙漠開江河,也不停在曠野開道路,在城市的邊緣處,在無人留意時,湧流出祂的美善與救恩。

潘怡蓉
台灣校園福音團契是她信仰建構的啟航點;中神道學碩士與心理輔導碩士畢業後,她最美好的回憶是在德國宣教、到比利時魯汶大學進修教牧學與靈修學。目前除了在中國神學研究院教學,也擔任香港聖經教會顧問;並參與國際學術期刊Spiritus的編輯委員會。
當期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