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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到李歐塔預言的世界——
對宏大敘事存疑、敘事紛起的時代

/蔣伊鈞(本刊編輯委員)

在網際網路、智慧型手機、線上社群和影音平台都還未普及的上個世紀,法國哲學家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 1924-1998)於一九七九年出版《後現代狀況》,四十年前就先知般開始討論關於全球化時代來臨、開放的資訊化社會中,「權力」與「經濟」對知識構成與傳遞的影響,並提出一個著名的後現代定義:對「宏大敘事」存疑。

如果把「宏大敘事」理解為「世界觀」,質疑「宏大敘事」似乎就是反對聖經中對於世界起源、人類創造的使命與意義、時間的終局、永恆的生命等概念的真實性,相當於破壞基督教信仰的根基,彷彿對基督教信仰投下一個毀滅性的震撼彈,挑戰基督信仰承載真理的合法性。

什麼樣的宏大敘事?

李歐塔的理論看似對基督教信仰充滿威脅,甚至指出未來的時代走向跟基督信仰互相對立,難以相容。但李歐塔預言的世界,基督信仰真的沒有立足之地嗎?有沒有可能透過對宏大敘事的反思,反而使基督信仰更有向世界講述福音的機會?

回到他的作品,《後現代狀況》的副標題是「一份關於『知識』的報告」。討論「知識」的合法性、「知識」如何呈現在社會生活或生產活動之中,並且形塑我們社會生活的經驗。當對「知識」的倚賴隨著社會文化更迭,過往主宰知識的權力結構可能會失去影響力,人們不再為了某種大敘事而激情委身,過往極具煽動力的民族國家、黨派和歷史傳統等體系,即將邁向崩潰,但李歐塔指出,即使如此,社會關係也不會瓦解。[1] 特別在這個時代,即使宏大敘事失去統御能力,分享各式訊息的個體依然具有生命力,可以述說屬於自己的故事。此種敘事更顯真實可貴,抵制任何權勢的暴力收編。

進入新媒體時代,科技與網路社群指導了我們的生活方式與人際互動,重新建構了一個訊息豐富、快速流動、不斷重新設定的有機社會。社群平台更是讓「個人」的媒體角色在專業機構之外突顯出來。這也是李歐塔所討論的現象:「『自我』是微不足道的,但它並不孤立,它處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複雜、更動態的關係網絡中。不論青年人、男人或女人、富人還是窮人,都始終處在溝通網絡的一個『節點』上,儘管極其微小。或者更應該說:處在不同性質的訊息經過的一些位置上。」[2] 在FB、Line等社群,每個人都可以作為訊息穿透的中繼,可以選擇終止或傳揚、窄化或豐富、封閉或創新、恐懼或回應,持續扮演媒體的角色,無可逃避地參與在這個瞬息萬變的資訊巨流之中。這一方面充滿威脅與風險,基督信仰的論述內容與論述方式會被公開檢視,不想在公共參與中缺席的教會,必須學習與重建敘事的方式,以福音的精神與方式參與訊息傳遞。

把李歐塔帶進教會

加爾文學院的史密斯(James K. A. Smith)教授在《與後現代大師一同上教會》(Who's Afraid of Postmodernism﹖: Taking Derrida, Lyotard, and Foucault to Church)中,充滿肯定地鼓勵基督徒重新認識李歐塔,因為他的理論可能不是敵方的威脅,而是基督信仰寶貴的盟友。所以他邀請基督徒應該把李歐塔帶進教會,透過李歐塔的觀點,檢驗教會的體質與內涵。

教會必須修正與社會互動、講述福音的方式。教會可能偏好用「普遍、科學的、理性」的方式述說基督信仰,不是一種關於信心與福音的宣講。史密斯認為這樣的路徑,正是墮入了對宏大敘事的批評,為了建構「合法性」,而失去了基督信仰獨一無二的「獨特性」。因為「聖經的敘事和基督教信仰並非以訴諸普遍的、自明的理性,而是訴諸信心來支持自己的宣稱」。[3]

所以,當自我以不同位置的節點參與在百家爭鳴的社群平台,述說自己生命的福音故事,依然可以是一個勇敢無愧的選擇,多元的社會應該要接納,甚至應該歡迎這種聲音。因為「構成後現代狀況的正是語言遊戲的多元化,在這個狀況中,沒有任何故事可以宣稱有普遍的自動合法性(因為人民的多元化),也不能訴諸虛幻的普遍理性(因為理性只是眾多神話的其中一個,它本身也植根於敘事)。而這多元化是建基於每個語言遊戲都以不同敘事或神話(基礎信念)為基礎這個事實」。[4] 對基督徒而言,真實的挑戰之外,也使基督徒在後現代做見證帶來一個獨特的機遇。但不是沿用正確而冰冷的教義佈道、護教辯論那種「現代」的宏大敘事,而是以各自社群可以聽得懂的語言與敘事方式,講述一個特別而獨有的救贖與恩典的故事。

這樣一來,雖然宏大敘事可能消失,或被視為八股陳舊、早已過時;但福音的老故事依然有生命力,依然可能在不同平台,跨越世代、區域與文化的各式基督徒生命中大放異彩,提供各自不同生活圈跨界的視野與挑戰。

跨界的福音機會

新約學者包衡(Richard Bauckham)在其《跨界福音:後現代世界裡的基督徒見證》的結尾,更深切地談後現代的福音機會。當李歐塔提出「對宏大敘事存疑」的時候,包衡採取和史密斯類似的觀點,認為這是一個「在後現代兼全球化的世界中為真理做見證」的大好機會,因為聖經本身就是一個從特殊到普遍的敘事,他認為整個聖經故事呈現的方式,本來就和那些主宰全球的宏大敘事(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全球化美夢)相衝突。聖經所呈現的敘事,從摩西、先知、施洗約翰到耶穌,以及在亞基帕王面前做見證的使徒保羅,再再呈現一種抵制霸權、反對文化帝國主義的精神。

因為神國的敘事方式不是操控、預測、支配歷史的發展,而是信靠神的信實;並且以十架抵擋一切試圖爭取神聖性的帝國宰制,例如以經濟、國族、意識形態等攫取人心的大敘事,都是十架要抗衡的對象。

但面對活生生的個體,聖經不是對其發出批評,而是「歡迎其他故事,在邁向神國的路上,並不廢除其他故事,而是使它們都與自己以及其他邁向神國的歷程發生關係」。[5] 聖經故事可以包含所有敘事,因為這些寶貴、豐富、多樣的小故事,都是與神相遇、屬於萬國萬民、各自精彩的故事。基督徒可以學習將自身的經歷和聖經連結,以神國的視野,多種角度、跨越界限、多元繁榮地為彌賽亞作見證,成為神國的網紅:「預備主的道,修直他的路!」(太三3)

最後,在這個各式敘事昌盛繁茂的媒體時代,有兩點關於「走出」與「擁抱」的建議:

1. 走出同溫層

既然基督徒可以、也應該向屬於自己的社群分享見證,那麼更該留意在社群平台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深化同溫層現象會更加分明,甚至演變成深化的敵我意識。特別在重大公共議題(同婚╱反同婚、選舉)上,人們期待、嚮往、尋索、探求融入更大的社群之中,可能是信仰(教會)、政治陣營(藍綠)或其他政治實體,以獲得更大的歸屬、安全感與慰藉。

在社群中,自我並沒有消失,而是藉此同溫層的獨特論述、說故事的方式、轉傳的訊息、動員的行動,在自我消融的時候,更深切定錨於這樣的「部落」之中,成為一種特別的「大眾主體性」(mass subjectivity)。[6] 如傳統社區一樣,以集體行動的形式,帶有一定的共享情感連帶,其強度甚至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成為一種網路社群時代的新人際關係。情緒共感、彼此承載此一群體的失意或得意、傷痛或喜悅、絕望或盼望,並成為彼此的慰藉。

但如果只有內聚以保溫,那也失去了見證的動力,不再是傳揚十架的群體。基督徒需要留意這樣的現象,冒著溫差大、可能凍死的風險,聆聽異溫層的敘事,並且相信這在神國的敘事中有意義,豐富了我們的敘事觀點。

2. 騰出空間

經歷內戰與種族衝突,《擁抱神學》的作者沃弗(Miroslav Volf),多年來思考關於面對異議者的排斥與擁抱,他的作品不斷提到在自己的視野中為他者「騰出空間」,雖然必然招致傷害與承受羞辱的風險,但可以實現跨越界限地擁抱他者時,正是神國應有的樣貌。[7]

基督徒避免將與自己迥然有別的異議者輕易簡化、妖魔化,也是避免一種認知上的「暴力」—把別人判定為對方並不同意的樣貌或標籤,因為如此便失去了作為神兒女的溫柔與仁慈。唯有走出自我的界限,進入神國度包容一切的廣闊敘事,我們對神國度的想像才能擴張;這是藉由和異己交流,願意在保有自己的獨立性時,同時聆聽他者的聲音,走出自我中心的「宏大敘事」,進入上帝國度專屬的,描繪永恆盼望、和平與同在的敘事:

豺狼必與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少壯獅子與牛犢並肥畜同群;小孩子要牽引他們。牛必與熊同食;牛犢必與小熊同臥;獅子必吃草,與牛一樣。吃奶的孩子必玩耍在虺蛇的洞口;斷奶的嬰兒必按手在毒蛇的穴上。在我聖山的遍處,這一切都不傷人,不害物;因為認識耶和華的「知識」要充滿遍地,好像水充滿洋海一般。(賽十一6~9)


附註
1. 李歐塔,《後現代狀態:關於知識的報告》(台北:五南,2012),頁73-74。
2. 同上,頁74-75。 <>3. 史密斯,《與後現代大師一同上教會》(香港:基道,2007),頁61。
4. 同上,頁63。
5. 包衡,《跨界福音:後現代世界裡的基督徒見證》(香港:基道,2004),頁105。
6. 黃厚銘、曹家榮,〈「流動的」手機:液態現代性的時空架構與群己關係〉,《新聞學研究》第124期(2015年7月),頁70。
7. 沃弗,《擁抱神學:有關身分認同、異己性與和解的神學探討》(台北:校園,2007),頁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