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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十一點三十分，手機裡一則又一則訊息視窗仍在明滅閃爍著。
女孩說：「老師，我隱瞞很久了，坦白說我從去年就跟他在一起，但過程很痛苦，分分合合好多次。他昨天又來找我復合，我該怎麼做？」
另一個男孩說：「老師，我知道國中讀普通班，高中卻想考體育班、加入球隊是痴心妄想，但人沒有追尋夢想的權利嗎？為什麼大家都這麼不看好我？」
收起視窗，另個社群軟體亮起新通知：「老師您好，孩子的爸爸跟他最近關係緊張。身為前妻，我無從介入，但看見孩子痛苦，我真的很難過，能否麻煩您與他溝通……」
真正成為一位國中導師後，逐漸意識到「教師」這個職業，與旁人，甚至與我自己的想像有著極大差異。除了一般為人熟知的課業講授、秩序衛生管理、陪伴學生參與各項比賽或大小活動，那些關乎人與人之間，內心深層情感或問題所在的核心，幾乎都在教室與課堂之外發酵。不只在學生之間，甚至孩子的父母與家庭，都連帶著牽動我每日的生活和心緒。
在大學修讀教育學程時，有位教授說，擔任老師與一般工作最大不同處，在於我們的產品是「人」，沒辦法標準化生產。因此倘若有心，就得花時間個別深入了解，才能幫助學生開出生命的花朵。每一個孩子，剝除教育體制賦予他們的身分意義及社會期待後，總在內心深處隱藏著數不清的故事；或許是青春少年的迷惘，或許是無解的家庭習題。與導師班學生相處將近一年半後，他們逐漸卸下自己的心防，開始對我訴說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一方面我因終於能觸及孩子心靈深處而感到開心，另一方面卻也總為他們所遭遇的生命景況滿懷感觸。
記得多年前，在大專靈修班第一次聽說「福音教師」這個概念。對於從小在教會長大的我而言，將「傳福音、報喜信」這類的詞掛在嘴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因此對於在職場上分享信仰，甚至有些自傲地視為理所當然。當然，開始從事教職後的幾年內，也在學校裡辦了許多「福音行動」─與教會和校園團契聯合籌辦校內服務性社團、聖誕節慶分享、分送祝福經文小卡、課堂內融入聖經故事，甚至與基督徒同事在校內短暫成立學生團契……。看似做了一些不錯的事，但仔細回想，卻好像仍缺少了些什麼。
這些活動固然沒有不好，我也深信它們或多或少在學生心中埋藏下福音的種子。然而回歸日常生活，學生生命中的苦難依舊存在。回想自己在國中讀書時期，其實也不好過，當時靠著天天讀經與禱告，撐過了那段有些崎嶇的少年時光。但我那些還不認識上帝的學生又該如何是好？結束了各樣福音行動後，我問上帝，這樣就沒了嗎？回到課堂，我所能說的，依然只能是課本上的知識嗎？當他們在聯絡簿夾紙條寫下輕生念頭、於青澀的男女分際間載浮載沉、每日真實行經死蔭幽谷時，又要如何真切感受到神總與他們同在，使他們能不怕遭害？
我常想，要是耶穌會怎麼做呢？祂參加婚宴、在井邊與人交談、為逝去生命的人哭泣、邀請罪人與自己共進晚餐。即使早已掌握全局，洞悉我們的過去、現在與將來，祂仍選擇在每一個當下，給予人最真實的陪伴。祂也傳講天國的福音、痛斥行事不合神心意的人，但那些經上記著、觸動我心弦的片段，總是發生在祂彎下身與人親近的時刻。
因此，我不再絞盡腦汁將聖經故事或經文勉強湊合進上課教案裡，也不再刻意安排福音茶會把學生「拐」進禮拜堂中。取而代之的是，清晨與天黑後和學生花些時間逗留在球場看日昇日落，下課鐘聲響起後，在教室停留個三分鐘，聽聽他們最近有趣的話題；在走廊偶然瞥見爭執，就用午休時間把孩子拉到辦公室，聽他抱怨與朋友間的種種不開心；回過頭來得了空閒，在通訊軟體內傳兩張上課照片給家長，讓他們參與孩子每天在圍牆內的生活，也聽聽他們說著對子女未來的焦慮。起初我因為害怕學生作亂，而時時扳起的嚴肅臉孔，也逐漸多了和緩的線條。
漸漸地，學生不經意間會跑來問我吃飽了沒有；說不出口的事，開始在回家後用訊息大吐真言，數度談至深夜。親師懇談日，家長面對眼前年輕而欠缺經驗的導師，逐漸消除了懷疑的眼神，而感謝、信任與去掉了客套言詞的真摯問候，填滿了會談的時光。更有某些時刻，在辦公室內一句話都還沒說，平時頑固堅強的孩子，頭一低下、緊緊抿住的嘴唇輕輕一顫，眼淚就流淌不止。坦白說，即使已有數年輔導學生的經驗，大部分的時候，我仍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但知道自己無助的時刻，聖靈也用說不出的嘆息為我禱告，因此就在一旁，靜靜遞上面紙、輕拍肩膀，等待孩子平復情緒，準備好面對問題、重新出發。
我總欽羨使徒保羅，能勇敢自信地說自己不以福音為恥，並終其一生，大聲放膽傳講神的國，至死不渝。尤其在現代強調宗教自由的教育現場，想要在學校傳福音，總要小心翼翼，仔細經過層層包裝，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好像遊走在規範邊緣，彷彿這份信仰見不得光。但現今我清楚明白，基督在我身上所做的，不必用口多說；走進人群裡，實踐在那最小的弟兄身上，就已足夠。
我不談耶穌，但感謝上帝使用微小器皿，讓神親自將屬天的愛深植在每個學生心田裡頭。
當期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