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理翰與他的總統朋友們

/王凡(資深媒體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
(圖片來源:Christianity Today)

有「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傳道人」稱謂,被《時代》雜誌譽為「基督新教教宗」的葛理翰(Billy Graham)牧師,以九九高齡,於二月二十一日熄了人間燈火,歸回天家。有關他的誄辭、悼文以及傳播福音的事蹟報導與評價,國際媒體早已連篇累牘。然而他與歷屆美國總統的友誼關係、信仰交流,有什麼神學上的意義,以及他所持守的聖經道德觀對於美國總統的決策思考起過何種作用,始終讓人好奇,媒體卻著墨不多。近年來他的回憶錄與傳記陸續出版,某些「宮廷軼事」的披露,已成為基督徒的宣教佳話或茶餘飯後的談資。

美國的牧師

葛理翰是杜魯門之後,連續十四任美國總統的友人或知交。他是登記在冊的民主黨人,但勤於為每一位共和黨總統禱告。對此他自有聖經的依據:「雅各為法老禱告,但以理也為尼布甲尼撒禱告。」

杜魯門其實並不喜歡葛理翰。葛理翰去白宮拜會杜魯門時,年方三十一,英姿煥發,已經是全美知名傳道人。然而畢竟缺乏社會歷練,他在走出白宮後即會見記者,將與杜魯門談話內容一五一十告知記者,且在攝影記者要求下,跪在白宮草皮上禱告,這犯了白宮大忌。杜魯門為此對葛氏頗為猜疑,甚至嫌惡。多年後憶起此事,語氣還十分不屑:「他宣稱自己是多位總統的朋友,但他絕不是我的朋友。此人汲汲於在媒體上出風頭。」

一九五五年,蓋洛普民意調查公佈年度美國最受愛戴的人物,艾森豪總統排名第一,有個新的名字也入列,那就是葛理翰。艾森豪與葛理翰私交甚篤,幾至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地步。若不是與艾森豪的特殊關係,葛理翰不會有「美國的牧師」(America’s Pastor)這樣一個國家級的暱稱。

艾森豪對上帝的敬虔世人皆知。一九五七年,美國發行的新鈔上面出現幾個撼人心弦的字:「我們信靠上帝」(In God We Trust),就是艾森豪於前一年簽署通過的。「我們信靠上帝」從此成為美國的國家格言。

艾森豪與葛理翰共同塑造了美國牧師與總統合一事奉上帝的範例。艾森豪臨終前,要求葛理翰到他病榻旁陪伴,他氣若游絲地問葛理翰:「我能確知我的罪得到赦免了嗎?」葛理翰回答:「這還需要擔心嗎?」

艾森豪年代開始,美國國內基督信仰進入大復興浪潮,美國與蘇聯則是進入冷戰期,兩國之間不僅是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自由與奴役的對抗,更是有神論與無神論的對抗。到一九六○年代,幾個著名蘇聯人上了太空,還不忘聲明在太空中沒見到上帝,所以上帝根本不存在,以此配合黨的無神宣傳。葛理翰為此說了一則笑話,讓蘇聯人噤聲:
有一天,一條蚯蚓從克里姆林宮的草皮上鑽了出來,它左看右看、前看後看,旋身鑽回地下,對牠的同伴說:「我剛才到克里姆林宮去了,我沒見到赫魯雪夫(當時的蘇聯領導人),所以赫魯雪夫是不存在的。」

從一九四○年代到一九六○年代,葛理翰意興風發,聲望如日中天,他特殊的個人魅力吸引年輕人,是美國年輕人普遍接受福音的重要因素。在那二、三十年裡,美國人上教會的比例,從49%遽升到69%,一九七○年代開始,顛覆社會價值十多年的街頭嬉皮倦鳥歸巢,逐漸走進教會,造成大型教會(megachurch)的出現,他們手上的搖滾樂器也徹底改變了教會的敬拜風貌,並逐漸影響全球教會,以迄於今,說來葛理翰實在居功不小。

預料之內與之外

葛理翰與天主教徒總統甘迺迪之間有兩段故事,甘迺迪應該是絕對不知道的。

在競選總統期間,許多人對甘迺迪的天主教信仰提出質疑,有些媒體甚至對他大肆抨擊,葛理翰為了支持信仰基督新教的候選人尼克森,在投票前兩週,寫了一篇文章,公開讚揚尼克森的為人。這篇文章交給了媒體巨擘亨利.魯斯(Henry Luse),打算刊登在魯斯所經營的《生活》雜誌上。魯斯接到此文,夜裡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半夜決定將葛理翰的文章撤下,事後證明,魯斯此舉為葛理翰保存了他在美國人心目中的崇隆地位。

開票結果,甘迺迪只以49.7%比49.5%的些微優勢贏得選舉,試想,以葛理翰當年如日中天的宗教領袖身價,只要能動搖百分之零點一的選票,整個選情可能就要翻盤,美國歷史,甚至世界歷史也將改寫。葛理翰回憶,魯斯的決定是上帝的干預,因為,他交稿後就後悔了。

甘迺迪在當選總統後,接受父親的建議,努力地、謙卑地結交葛理翰,並向他請教深藏心中、從天主教堂裡得不到答案的信仰疑惑。兩人後來建立了深厚的亦師亦友情誼。

甘迺迪遇刺,最扼腕的人,應該是葛理翰。為什麼說扼腕呢?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的第二個星期週末,葛理翰急著要和甘迺迪通電話,他在一九九七年出版的自傳《照我本相》(Just As I Am)書中回憶說,那天他心中沒來由地出現了一個負擔,是有關甘迺迪總統十一月二十二日要去達拉斯的事。所以他就打電話給他與甘迺迪的共同朋友參議員史馬德斯(George Smathers),說他非常想跟總統說話。當時史馬德斯正在參議院內,經秘書傳話,就用電報回覆葛理翰,表示總統將會直接與葛理翰聯繫。葛理翰說,電報中參議員以為他要談甘迺迪約他到佛羅里達打高爾夫球的事,「但是我只想告訴總統一件事,千萬千萬別去達拉斯!」

葛理翰心中有個不祥的預感,某件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他在給史馬德斯電話之前,曾在高爾夫球場上將他的不安透露給兩位球友。但是,雖然信仰上帝,甘迺迪會相信這種屬靈的預感嗎?或者,他會因一個牧師內心的不安,而改變既定的國家元首行程嗎?連葛理翰自己也懷疑:「這種奇怪的感覺,會引起總統的注意嗎?」

十一月二十二日,震驚世界的悲劇發生了。

白宮的門永遠為你開

(圖片來源:Christianity Today)

美國社會烽火連天的黑人民權運動,讓接任的詹森總統傷透腦筋。但他畢竟在一九六四年讓「民權法案」(Civil Rights Bill)通過,完成了甘迺迪的最大遺願。然而,美國社會種族問題的複雜性與嚴重性,不是一個法案通過就天下太平,黑人仍然沒有投票權,社會歧視、剝削、欺凌黑人的情況不斷,黑人依舊必須走上街頭尋求自立救濟。早在一九六○年左右,葛理翰就對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恩牧師說過:「你在街頭上幹,我在聖壇上做。」金恩非常清楚這番話的互勉意義。一九六五年三月七日,史稱「血腥的星期天」(Bloody Sunday)。由金恩發動的阿拉巴馬州塞爾瑪(Selma)和平遊行,遭致白人警察血腥鎮壓,整個世界透過新聞報導,都看到了黑人民權領袖們,包括許多傳道人街頭濺血這一幕,於是金恩勇敢發起了另外兩場人數更多的大遊行。

詹森與葛理翰的私交匪淺,詹森選總統時,競選副手韓弗瑞,就是葛理翰推薦的。那場選舉,詹森獲得史無前例的大勝。葛理翰夫婦時不時受邀到白宮過夜,並帶領詹森在床邊跪地禱告。詹森是支持黑人民權的,但塞爾瑪大遊行讓他焦頭爛額,思無得計,只好打電話給葛理翰,對他說:「你敢不敢去阿拉巴馬?那裡沒有你,搞不定啊!」葛理翰那時正準備歐洲行,聞言立即改變計畫,兼程趕到阿拉巴馬,盡可能在每一個大街上佈道,私下則會見當地牧師、商界領袖、地方政治人物,調和鼎鼐,盡力消弭社會仇恨與怒氣。《紐約時報》在頭條新聞上刊登葛理翰與金恩博士的合照,大標寫著「葛理翰支持民權運動」。而仇視黑人的三K黨雖不敢招惹葛氏本人,卻沿街破壞葛理翰佈道會看板。

遊行鬧了近二十天,平息後,詹森對葛理翰說:「希望我能用詞恰當地形容你的出現與禱告對我的意義。白宮的門永遠為你開,你的房間永遠預備著,期待你常常來此。」

同年八月,選舉權法案通過,美國黑人終於獲得選舉投票權,也可以參與選舉。

然而,詹森身處最動盪的一九六○年代,美國社會烽火漫天的反越戰運動徹底摧毀了他競選連任的意志,他宣布放棄連任。

走過傷害

接任總統的尼克森是葛理翰的摯友,但他重重傷害了葛理翰的感情。

政壇上都知道尼克森與葛理翰是莫逆之交,水門事件發生後,尼克森向他保證,他絕對不知情,所以葛理翰公開為尼克森辯護,說以他多年與尼克森的交往,他深知尼克森的道德人格,他是個誠實正直的人,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像竊聽那種違法的事。一年後,葛理翰看到從錄影帶抄錄下來尼克森撒謊的事實後,傷心痛哭,大病一場。他雖出面為自己過去護衛尼克森的言論道歉,但一時之間形象大傷。

尼克森身敗名裂,葛理翰夫妻卻始終給尼克森溫暖。數年後回憶水門案,他認為這案子裡有屬靈爭戰,是某種邪靈侵入了尼克森的身體。一九九四年尼克森去世,葛理翰主持了他的追思禮拜。

福特總統給予尼克森特赦,葛理翰無疑發揮了影響力,他知道尼克森經歷水門案折磨,健康狀況極差,甚至可能有致命危險,如果被起訴,生命堪虞,最好給他特赦,也讓國家能療傷止痛。透過朋友,他將建議交給了當時的國務卿海格(Alexander Haig)。第二天福特就約見了葛理翰,仔細聽他的分析。最後,福特特赦了尼克森,但這件事卻成為福特在總統大選中敗給卡特的主要因素之一。

卡特可能是美國歷史上最虔誠的基督徒總統。他在競選總統期間,不怕惹惱自由派基督徒,公開承認自己是福音派,並宣稱自己是「重生基督徒」,結果大量保守派基督徒的票都到他身上去了。

他與葛理翰的關係並不親密,因為大選期間卡特陣營發現,葛理翰是支持福特的。卡特就任總統大典上,葛理翰也並未現身。葛理翰在《照我本相》中曾形容他與卡特的交往關係是「友好卻淡如水」(cordial though infrequent)。卡特曾邀請葛理翰夫婦到白宮過夜幾天,一起禱告,但卡特本身具有淵博的聖經知識與扎實的神學理論基礎,他的基督信仰精純深厚,身邊不需要有什麼屬靈導師,說得直白一點,葛理翰牧師在他眼中無足輕重。

媒體形容卡特個性冷漠孤傲,葛理翰則認為卡特是位信仰虔誠、正直而勤奮的總統,但他也承認對此人所知無多。

卡特的勤奮無法為他的優柔寡斷加分,他只當了一任總統就被雷根取代。雷根開啟了美國保守主義的時代,他與葛理翰的關係濃如蜜,濃得彼此都逾越了總統和牧師的分寸。由於從小受母親的薰陶,雷根的福音派信仰與神學立場極為保守,他倆每次只要見面一坐定,雷根就會請求葛理翰將當日國家大事用聖經經文來詮釋。雷根八年任內,葛理翰入白宮如同回家。

一九八一年三月一日,雷根遇刺,子彈距離心臟只有一吋,命懸一線,白宮十萬火急打電話給遠在北卡羅來納州蒙翠利特(Montreat)家鄉的葛理翰,他立即中斷手中工作,專機直飛華府。他首先帶領雷根夫人南茜及他們全家禱告,隨後立即打電話給兇手辛克萊(John Hinckley)的雙親,安撫他們沮喪恐懼的心,葛理翰為雷根做了一件功德。雷根清醒後,立即與葛理翰討論如何來饒恕兇手。

……(文未完,全文刊載於《校園》雜誌2018年5、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