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學美學的饗宴—拜訪彭盛有、洪詠茹夫婦

/採訪:余欣穎

研究巴爾塔薩神學美學的彭盛有老師指出:「神學不是聚焦在信仰教義的邏輯分析與建構,而是對上帝對全人類所發出的邀請之回應。」這樣的神學是奧祕的,是美的,是祈禱也是行動。神學美學如何能夠校正我們對信仰的理解呢?

到訪那傍晚,台北車水馬龍,夜空高掛一輪明亮圓月,很容易讓人不覺當晚即是基督受難之夜。計程車繞過了五光十色、華燈閃耀的信義區,一般人不會預期,繁忙吳興街蜿蜒的巷弄內,台灣浸信會神學院座落其中;更無法想像,師長宿舍區,有一棟色彩繽紛的美麗房子。

親身來到這裡的訪客,會發現這裡美的不僅是空間,其中的主人,更美。

美的劇場

房子的主人是彭盛有老師及洪詠茹老師,一對同心致力於神學教育的神學人夫婦,他們於學生時代在亞東團契相識,畢業後共同投入所熱愛的劇場。很難想像如今溫文儒雅、學者風範的彭老師,原先是活潑傑出的劇場演員,曾經多次獲獎,且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形象,是在亞東劇團《天堂樂園》裡,飾演壞到骨子裡的那條大蛇。氣質出眾的洪老師,當年是劇場舞台監督,從南到北劇場的場地都瞭若指掌,而整個劇團要運作順暢,這些幕後工作者功不可沒。才子佳人,台前台後,相互配搭,彼此扶持。

原以為會在共同委身的這條戲路上,一路走下去,神卻給他們另一份意想不到卻更美的劇本:呼召他們從藝術戲劇的舞台,跨界到教會場景的舞台,成為全職服事主的牧者。兩個幕前幕後動靜搭配得宜的劇場人,一下子要轉變成站講台莊重肅穆的傳道人,身旁的朋友都難以置信。他們縱然感到許多不足,但深受上帝國度的榮美所吸引,知道這是一份出於基督的邀請,也是一份榮耀的使命,遂決定進入浸神接受全職裝備。

「當演員的經驗教會我一件最大的事:生命永遠沒有完美的時候,不論是否預備好,幕既升起,全力演出就是了。很多人以為演員都是百分之百準備好,才開始演出。實際情況是,演員在台上,經常簾幕漸漸拉起,都還沒準備好!但正是這種張力,讓你一旦站在舞台上,能即興卻盡情發揮。」

美的空間

老師夫婦的住處,是先前的美國宣教士留下來的,原先的外觀和環境相當老舊。二○一三年,洪老師還在英國格拉斯哥大學攻讀實踐神學博士班,自愛丁堡大學取得博士學位的彭老師,先回來任教,獨居於此,經常有著各色奇特生物相伴。及至洪老師畢業回台,認為他們夫婦一路走來,領受的都是恩典,若在浸神服事的年日還長,何不好好把房子翻修過,以招待學生及訪客。因為需要花費一大筆額外的裝潢費,據說當初為了這件事,兩位神學家上演了一場精采的辯論,結果主修實踐神學的洪老師,犀利地質疑彭老師,「你學美學的人,家裡這麼凌亂陳舊,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作丈夫的招架不來,兩人就開始進行老屋翻修,現在也深深佩服師母當初的遠見,能夠透過這個家,把這份恩典持續流通出去。

經過翻修的屋子,最大特色是:每間房間都有一個代表色,象徵不同含意。例如:一進門接待學生的客廳是紅色,牆上掛著梵谷的《鳶尾花》。「紅色象徵熱情、生命。這是我們的信仰。」甚至有很多就要被棄置的東西,都被獨具慧眼的洪老師撿回來。客廳裡的古典木製鋼琴,原先正要報廢,但經過翻修後,再度用於敬拜,還帶著一份古意的典雅。他們邀請學生與訪客,進到這個美的空間,領受著基督視域下的一切榮美。這榮美,不只是抽象思考的理論,而是與切身日常密切關聯的神學美學實踐。

「她不僅是個『愛主』的老師,也是『愛煮』的老師。」彭老師如此介紹賢內助。那整晚,洪老師就在廚房與餐桌間來回穿梭,殷勤張羅,預備著各樣餐點。她彷彿化身電影《芭比的盛宴》裡的芭比,以巧思和創意、盛情和款待,不以高級珍饈,卻以貼近日常及在地的家常菜,撫慰了一群疲憊的上班族。我們就在這場生命交流的宴席,談論著神學中的美學向度。

美的神學

從浸神畢業後到愛丁堡念博士班期間,彭老師原先持續尋求在劇場的圈子事奉,甚至進入台大戲劇所進修的可能性。因緣際會,一位友人送了他高達美的《真理與方法》,一個更寬廣的世界在彭老師眼前開展,也促發他對於神學與美學更深入的探問。

「《真理與方法》實在太吸引我了,高達美提及美學與劇場的概念,提供我在思想上與經驗上的結合。雖然很厚,我當時把它當靈修書來讀,一次讀一點,讀著讀著也就讀完了。」

在中原大學宗教研究所陸敬忠老師的提攜下,他將當時的想法化為研究主題。雖然自謙碩士班論文寫得不好,但喜愛神學與哲學的彭老師,順利完成碩士學位。後來又在知名學者劉小楓老師的啓迪下,開始接觸瑞士神學家巴爾塔薩的作品,並赴英國的愛丁堡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從巴爾塔薩的宏大思想,汲取神學中的美學向度。

如今彭老師的書架上,擺著一套他曾經焚膏繼晷、深入研究的巴爾塔薩思想三部曲。二十世紀與巴特齊名的天主教神學家巴爾塔薩,對新教基督徒來說,相對陌生。但巴爾塔薩的思想精華,完整呈現於此七大冊的神學作品中。首冊《主的榮耀:神學美學》(The Glory of the Lord)、中間五冊《神劇》(Theo-Drama)、末冊《神學邏輯》(Theo-Logic),建立一種以美學為出發、以倫理學為愛的藝術、以言說信仰的邏輯,三重視域交相輝映的方法,來做神學。

對巴爾塔薩而言,美被視做神學的起點,不僅是一個探究事物的出發點,更是一種獨特的提問方式;且由之所帶出的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將影響著接續的回應與抉擇。[1]

彭老師認為,神學美學的整個圖景在講上帝的自我啟示,以及人對上帝自我啟示的領會(凝視)之間的關係,在聖經的基礎上,尤其舊約的榮耀(kabod),以及新約的頌讚(doxa),上帝的啟示和顯現成為客體,而上帝的榮美如何展現在基督耶穌的形象上,成了神學美學的中心—藉著耶穌基督在世的生活、受難、死亡、復活,彰顯上帝對人絕對的愛。耶穌就是那客體,是那美的本體。這也是何以美對基督徒是重要的,基督徒何以需要美的核心。

在一個美無從得見、無所作為的世界裡,善也失去其原有的吸引力,人因此也就失去了行善的動力和目標。……在一個沒有美的世界,有關真的證明也變得疲軟無力,因為少了美的邏輯推演系統,可能仍像機械一般精確無誤地執行著,卻無法感動人心。……美,可以說是善之所以為善,真之所以為真的原因。……這樣闡述並非要為美善真建立等次級別,而是想強調美善真三者,只能在相互交織互滲互融中,其本質才能被把握。[2]

彭老師特別提到,巴爾塔薩提及的神學美學,並不是一種主觀的審美神學,將美學限制在感知層面,卻不著重行動;反之,他強調的是一種美學需要戲劇學,從而能將美學過渡到倫理回應的神學美學,甚至最終進而能以邏輯來言說信仰。巴爾塔薩以「美」、「善」、「真」反轉了原有的「真」、「善」、「美」之順序,並指陳這三者在重構的新秩序中,才把整個神學置放在基督榮美的光照之下。

彭老師有感而發地說:「華人教會在教導基督形象的榮耀之美,比較是推拉奴學坊式,但對於基督啟示的領受與感知,更應像是在西奈山上神向摩西顯現那焚而不毀的荊棘、保羅在大馬士革路上經歷主的大光照耀……這些人都是被基督榮耀之美所擄獲心靈的人。」

美的實踐

在實用功能導向的華人教會裡,要談美、實踐美,並不容易。談及華人教會當如何把美找回來,彭老師聚焦於「風格」。他認為,個人與基督的關係塑造了一個人的生命。每個人對啟示的領會與凝視,將形成這個人的風格。一個人的風格表現在他如何領會啟示、他從啟示中領悟了什麼。換句話說,風格表現出一個人與啟示的關係,是他從啟示的光中領受的光輝。風格是一個人在他的思想整體(生命)中所展示出如何被啟示所陶醉、如何在啟示的光中所孕育出的品味。這樣風格的形成,是一個人將自己委身在三一神當中任其塑造,在基督裡失去自我(忘我),而最終成為真正的自己(真我)。每一個成熟的人,都有他自己獨特的、不輕易被混淆的風格,這種生命的樣態,是他的美。這樣的「美」人,是基督眼中的獨一無二真正的人。

如此對於美的理解與看重,協助彭老師在教授神學與牧養時,期勉自己能夠呈現有美學風格的神學、有美學品味的神學課,甚至開放自己的家,實踐接待之美的生活風格。「美,神學的起點」不僅是彭老師的神學理念,更是這對神學人夫婦,一起在生活裡致力活出來的神學美學。在基督永恆之愛的榮光照耀下,並在上帝榮耀的劇場中,繼續開展、延續。


附註
1. 彭盛有,〈凝視與行動:神學美學視域下的戲劇倫理〉,《聖光神學論刊》第2期(2017年12月),頁201-240。
2. 同上。

彭盛有小檔案
曾經是舞台劇演員,後來全職牧會,現在是基督教台灣浸信會神學院的老師,更是象山居咖啡店店長。
當期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