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場盼望的面會菜——《大佛普拉斯》荒謬開示

/楊芳嬋

去年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我那沉睡已久的憤青魂被喚醒,決定翹班翹家翹小孩,獨自拜見「大佛」。

《大佛普拉斯》的主角是社會底層的魯蛇人物:撿破爛的肚財和鑄佛工廠夜間警衛菜埔。相對於此,則是活在上層社會的人生勝利組,代表人物為葛洛伯(Global)文創藝術(即鑄佛工廠)的董仔黃啟文。

肚財與菜埔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兩人最大的消遣,就是夜深人靜時,在鑄佛工廠的警衛室,一邊看肚財從資源回收物中撿到的黃色雜誌,一邊打嘴砲。在某個電視壞掉的夜晚,肚財抱怨沒有電視無法配飯,便慫恿菜埔去偷啟文的行車記錄器。兩人因為看到啟文那彩色的情慾世界而樂得快要忘乎所以,卻也因為無意發現啟文殺人的全部過程而膽戰心驚。無權無勢的肚財與菜埔不敢報警,終日提心吊膽,只好四處求神拜佛,請神明指點。影片最後來到護國法會現場。善男信女誠心禮佛,葛洛伯文創藝術打造的大佛金光閃閃,瞇著眼、似笑非笑地俯視眾生。突然,驚聞陣陣槌打聲從大佛腹中傳來,眾人詫異:不知佛肚子裡裝了什麼東西?

無奈的不對拍人生

影片一開始,菜埔那始終不在拍點上、讓人聽了極度煩躁的鼓聲打破沉默。他因為表現不佳,被領班一腳踹到地上,咒罵他的無能。送葬結束,菜埔穿著樂隊制服,騎著機車,到即將下班的衛生所接生病的老母(此時車上還掛著點滴)回到殘破不堪的家。導演用這幾個畫面,逐步鋪陳一個以「荒謬」為主軸、以「痛苦」為質地的故事。他忠實地呈現了島嶼之上的我們、他們,或我們更不熟悉的他者的日常。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是人們習以為常的「真理」,但透過魯蛇組與勝利組的對照,導演讓觀眾看到社會曖昧、複雜、凡事無絕對的實況。啟文是事業有成的「大善人」,私生活卻充滿狗屁倒灶的事;但菜埔上班不認真、偷看老闆行車記錄器,做資源回收的肚財遊走於「偷與撿」的模糊地帶,也有道德爭議。導演認為,「每個人都有不好的一面,只是大惡小惡的差別。」[1] 但即便有大、小惡之分,人生落拍或對拍的依據究竟為何?憨厚怕事的菜埔,即便目睹啟文情婦葉女士的遇害過程,並知道好友肚財絕非「意外死亡」(他從不喝酒,警方卻判其死因為酒駕),也只能為了家中老母,繼續過魯蛇「應該」過的日子。透過導演鏡頭的呈現,我們聽見台灣人的三聲無奈:沒錢、沒背景、沒感情;看到世道的第一個荒謬:善惡有報、公平正義,只屬於有錢有勢的人。

你是卡樂佛還是萬得佛?

「彩色」與「黑白」的對比視覺效果,是全片的基調。導演用它打造了平行世界:「有錢人的生活是卡樂佛(colorful),沒錢的人的世界是黑白的,只能跟著別人喊台灣萬得佛(wonderful)。」肚財要菜埔偷來啟文的行車記錄器,連結原本不相容的兩個異世界。無奈,異世界畢竟是異世界,兩個魯蛇看到了春意盎然、但遍滿殺機的彩色天地,是他們承擔不起的艷麗,既然眼睛業障重,要不就是飽受威脅、要不就是活該送命。

然而,黑白世界沒有卡樂佛,有錢人的生活也未必萬得佛。啟文那頂假髮,是本片重要符碼之一。當他的禿頭第一次出現在行車記錄器的畫面,不只肚財與菜埔,觀眾應該也為之震懾。這是啟文殺人的場景,也暗喻他內心/外在的真實樣貌。「這假髮我戴了好多年,現在我一天不戴假髮就覺得不安心,好像這才是真髮。」片中第二次出現啟文的禿頭,是他與菜埔的一席話。他詢問菜埔老母是否安好、提議整修警衛室、告訴菜埔「平安最重要」,表面關心,實則威脅。啟文撫摸著假髮、吐露自己心境:已經習慣裝模作樣(藝術家與大善人),一旦少了假髮(身分與掩飾),似乎就少了走跳社會的本錢。權貴打造佛像,但沒有人被淨化,[2] 即使擁有卡樂佛的生活,卻仍過著虛妄與狡詐的人生,是這世道的第二個荒謬。

送你上路的面會菜

雖然電影直指台灣島嶼上這令人無力的實況,但導演仍企圖呈現溫情。全片最暖心的場景,是好心老闆娘送給肚財那盤附了雞腿、名為「面會菜」的最後一餐。它代表了生而不得志之人,生命中的一點溫暖以及滿腹的辛酸無奈。肚財心滿意足地吃著雞腿飯,露出片中難得一見的笑容。老闆娘面帶微笑、不發一語,看著他吃完這一餐;沒有灑狗血的精神勉勵,只有熱騰騰的一頓飽足。緊接著的下一幕,卻是肚財散落一地的資源回收物件、倒在地上的機車,以及屍身輪廓的白線。此時配樂〈面會菜〉,除了為劇情添上一丁點溫暖,更為小人物死無人知的辛酸畫龍點睛。

為肚財送葬的,是寥寥五人的隊伍,菜埔的鼓聲依舊落拍,加上「洗門」的超商店員土豆,和終日騎著腳踏車隨肚財閒晃的流浪漢釋迦。出殯日明明天晴,這幾個人卻在路上遇到一窪積水。導演這時替往生者說:「他其實已經在水的那一邊,希望他們送到這裡就好,接下來,他想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相較於爾虞我詐的勝利組,肚財帶著飽足的肚腹以及朋友給的一絲尊嚴上路,是導演對這些社會底層人物的疼惜,也指出這世道的第三個荒謬:甘苦人離開人世的姿態與方式,或許比有錢人更為坦然,因此,何謂善終?

盼望的盛宴

我總覺得那些可笑,都是來自生命的可悲。而身為「人」,也就只能直視它,然後轉身默默地繼續生活。(導演黃信堯)

「直視」這部電影,我無法轉身繼續默默生活。我不斷扣問:究竟有無解套?自從去年十月觀影至今,才隱約看到可能的光明。

使徒行傳第三章有段出名的記載,基督徒應耳熟能詳。彼得、約翰按敬虔猶太人奉守的宗教慣例,於晚禱時刻到會堂禱告。他們行經慣常的路線,遇見那位生來瘸腿、被人「天天」抬到殿門口行乞的苦命人。對彼得與約翰,以及行乞的瘸子來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然而,這也是最不凡的一天;雙方看著彼此的那一刻,兩個世界就此有了交集。

事件發生地點是「美門」。據考察,這個殿門是尼坎諾門(Nicanor Gate),其上有哥林多的青銅,帶來美麗的輝煌。[3] 在這富麗堂皇、豐盛富足的地點,瘸子敢指望、也可能得到的,是前來敬拜者的施捨。然而,身無金銀的彼得回應了瘸子不敢奢求、但最深沉的渴望:起來行走。他直視瘸子的悲哀、採取行動、近身貼近這位窮苦人,不只醫治他的身體,更恢復他生而為人的尊嚴,讓他歡喜快樂地回到群體中,與人一同敬拜。聖殿內外不再有隔閡;連結彼此的,不是豐富的金銀或有錢人的行車紀錄器,而是彼得的所有——拿撒勒人耶穌。

視社會不公、弱者無正義為「正常」的現象,千年來並無改變。但我以為,這種視不正常為正常的現象,是這人世上最大的荒謬。美門事件的「奇觀」,在於這種超乎常理的仁義善行,不同於主流的價值觀,但它指出了一條連正常人也不敢妄想、名為「盼望」的出路。

這盼望是否就是肚財、菜埔、瘸子,甚至是世上眾人渴望找到的出路?我帶著盼望幻想著:電影中的各個角色、彼得約翰與瘸子,以及這世界上渴望得到救贖的人,一同聚集、享用基督的盛宴。這頓飯,不浮誇、不艷麗,眾人都得飽足,更無貴賤之分。在這裡,我們不需藉著窺探他人生命中的色彩而得到刺激,也無須因為他人生命的亮光過於刺目而閉眼。在這個厭世的時代,此場景荒謬十足,但我想,這卻是人心最渴望的正常。


附註
1.孫志熙,〈那肯定不是因為你眼睛有業障:《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專訪〉,B-Monthly 。民106年6月30日。
2.陳愷昀,〈《大佛普拉斯》開示:黑白畫面沒有卡樂佛,彩色人生也不一定萬得佛〉,《中時電子報》。民106年10月16日。
3.曾思瀚,〈在耶路撒冷的執事〉,《耶穌的群體:使徒行傳新視野》(新北:校園,2013),頁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