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真的死了嗎?──談如何閱讀經典

/謝木水(新加坡神學院院長)

經典閱讀所為何事?按西方教育傳統,作為人文學科的神學需要掌握的基本功,就是閱讀經典文本的能力,以致學生能夠訓練獨立思考的思維能力。藉由研讀一些重要的經典文獻或重要著作,在閱讀過程中作思考和筆錄,從而分析、批判和總結所讀所思,形成自己的想法。

若能在群體或是教室中與他人閱讀同一文本著作,個人的反思和提問也自然引發他人(包括導師在內)的回應,然後帶來另一重討論、辯論和解難的過程,由此彌補了個人對文本理解的不足之處,以致開拓了思維空間,強化了批判能力,進而深化了思考深度。從這角度而言,閱讀任何文本達到客觀的理解,這過程本身就是 「批判實在論」的實踐 。

閱讀為詮釋活動

如何閱讀文本?文本的閱讀是一個事件 (text-reading is an event),因此必然包含以下三個層次的活動:

層次一:文本/資訊
任何文本都是原初作者或作者們思考和書寫的結晶,因此承載了作者本身的旨趣、意圖和觀念。當然,任何作者都應當知道一旦思想成為文字,文字本身就取代作者本身,而公開地任由他人閱讀、解讀和詮釋。至少在文本的公開性和解讀的任意性而言,羅蘭‧巴特所說的:「作品一出現,作者即死去」,相當客觀地反映了文本閱讀的本質。

閱讀的過程猶如兩個獨立的個體,各別給予對方一定的尊重,有著起碼的信任和坦誠,向對方敞開思維和情感的空間,才可能真正聆聽、認識和了解對方。當然,所有的交往都難免摻雜了正解、誤解、不解和歪解的成分。閱讀文本也是如此,常常因為讀者的知識限度和處境的侷限,對文本有正讀、誤讀和錯讀的情況。若是如此,如何閱讀和詮釋文本,才可能達到正解文本?

層次二:讀者/解讀
正如上段所說:閱讀本身是一個事件。任何事件的發生有著主體、客體和處境的不同因素。而最重要的是,這些不同的因素在同一時空之中相遇,因而產生全新的局面和情況。所以,每次的閱讀可說是一種嶄新的聆聽、理解和回應的過程。問題是:有沒有一種完全客觀的閱讀,以致讀者能夠百分百的接收文本(或作者)的原意呢?

閱讀既然是作品和讀者的會遇,或說是兩個主體會遇的一個事件,其中必然要求讀者從作為客體─即聆聽、接受文本(主體)的客觀角色─成為另一能思考、對話和批判的主體。所以,閱讀文本的過程需要讀者與作品進行對話。什麼是對話(dialogue)?任何有意義的對話必然涉及兩個獨立的個體,在平等、自由和開放的空間之中分析、回應、提問和澄清。故此,閱讀文本不是死氣沉沉的單向活動,而是讀者和文本之間的雙向交流。

層次三:意義/詮釋
大凡經典文本都是集大成的作品,常常直接或間接地澄清了讀者的提問。叫認真和真誠的讀者汗顏的是,常常在閱讀的過程中發現過去所接受的觀念和印象,原來存在許多的誤解和歪解。這是批判性閱讀帶來的正面成果。然而,批判是一個經常叫人誤解的詞彙。若正確理解批判之意,我們會認識到批判的閱讀不是消極地尋找文本的漏洞,以為非要拆毀和妖魔化其中的論據,才算得上有水準的閱讀。

相反地,閱讀的批判是積極地澄清思緒、建構理論、及力求實踐的必要過程。也就是說,真正的批判會深化閱讀的理解,開拓思維的空間,並且修正論證的方向。因此在文科教育當中,學生必須在仔細評估文本的論點和提出反證的論據之後,嘗試改進其論證和內容。所以,積極批判的結果不單單是點出不正確的論據,更是反求諸己,以致能夠改進自身的觀念、理論和實踐等層面。

詮釋為貼近實在

任何經典文本都有其詮釋傳統,如希伯來人的妥拉(Torah,即摩西五經)有口傳、禮儀和節日等詮釋傳統,千百年後積澱而書寫成文,即米士拿(Mishnah,多為第二聖殿的作品)。因此,解讀希伯來聖經對希伯來人而言,必須參照米士拿的詮釋傳統,才不至於淪為任意性的、相對化的詮解。不過,米士拿的詮釋傳統不是一種單向、一元的霸權作業,而是記載多元化的聖經詮釋,容讓讀者或讀者群按照個別情況,衡量、斟酌不同的角度所產生的解釋和結論。

從這角度而言,詮釋傳統就是一個文本導讀的過程和方法,在不同處境和角度之下對不同詮釋進行思考、評估、批判和反思。一旦失去這富有彈性的詮釋空間,文本的意義就會僵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權力意識主導的權威主義(Authoritarianism),杜絕其他異己的詮釋和解讀方式,進而造成社群之中的衝突和分裂。然而,詮釋是在特殊情景中探求意義的活動,必須包容不同而多元的見解,帶著虛心學習、深思熟慮、實事求是的態度,才可能漸進地產生新的意義和實踐。

在神學史上,文本詮釋帶來的變革多得不勝枚舉:諸如耶穌的神人二性間,共存但不混淆之界定;聖父、聖子、聖靈三一性之同尊、同榮、同受敬拜的教義;新教修正教會信仰的權威在於聖經,而不是教皇或其他教會傳統;近代神學修正上帝不能受苦的論點(Impassibility of God) ;巴特反擊現代主義及自由神學的人本思想;以及後現代處境下對上帝本體的倫理性或關係性的詮釋,從而克服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所衍生的客觀主義、絕對主義、自然主義等盲點 。

總而言之,閱讀經典的理想是:在文本/傳統/讀者的對話之中,與意義(或真理、真實、實在)的距離將逐漸拉近。這是批判實在論的詮釋理解:讀者對文本開放,容讓文本的資訊進入個人的思維空間,然後進行對話、批判與整合,在慎思明辨的過程中漸漸地貼近真理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