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沃弗
校園書房出版社，2012
從小，我對死亡充滿恐懼，也對人類的未來保持悲觀；信主之後，愈發充滿平安。但是教會所描繪的末世大災、聖徒被提、靈魂得救的畫面，與我本身對世界的悲觀一拍即合。
進醫院實習後，我發現自己對搶救性命垂危者怎麼也提不起勁。比起像醫龍那樣緊急開刀，把病人從死亡邊緣拉回，我更喜歡安寧療護，因為那是牧靈的最佳時機。「反正，救起來最後還不是會死。」除此之外，如果靈魂的救恩才至關重要，那為何要努力發明新藥、新手術，來延長人類的壽命？內心的聲音動輒質疑著工作的意義，使我對於醫治身體一事感到可有可無。每個主日我以使徒信經信仰告白，嘴上說「我信身體復活」，心裡卻想「我信靈魂升天」；唸主禱文時，嘴上說「願你的國降臨」，心裡想的卻是「願我的靈魂升天」─我歷經身體與靈魂的矛盾，無從解套。
沃弗《在聖靈裡工作》一書，提供我一個茅塞頓開的解方。沃弗的恩師莫特曼回到新約重新理解「世界末日」：受造之物不是「等候被消滅」，乃是「切望等候神的眾子顯出來」（羅八19）；世界的終局不是「看哪！我將一切都破壞」，乃是「看哪！我將一切都更新了！」（啟二十一5）那麼，上帝可能不會摧毀掉現有的世界，而會以此來藝術地創造新天新地？上帝可能不是要把人類帶回伊甸園，而是創造一個比那更美好的永恆家園，在那裡上帝「成為萬有中的萬有」（林前十五28）？若把被罪所污染的世界比作一台中毒的電腦，那麼世界末日時，上帝解決病毒的方式不是「重灌系統」，乃是「升級系統」。
莫特曼的終末論提醒我們：新天新地並非純粹「屬靈」的天堂，而是人帶著「身體」復活的居所；它比這個世界所能想像的一切都更加美好，卻同時保有與此世界的延續性（如Win7與WinXP的關係，至於Vista與Win10就不在我舉例範圍內）；且不只有人類得救、其他受造物消滅，而是所有跟人類一同經歷產難的受造物，都一同得贖、經歷更新。
沃弗將莫特曼的洞見延伸到工作上，提倡「恩賜的工作觀」，認為工作是發揮聖靈的恩賜，跟聖靈一同轉化世界，推動世界朝向新天新地。既然此世與彼方有延續性，那麼我們在世的工作成果，便會去蕪存菁，成為新天新地的一磚一瓦。
這個信息令我欣喜：當我意識到自己的工作不會在末日被燒毀、斷開，而是被保存、更新，行醫以及其他千百種行業，本身就有了積極的意義。既然身體在新天地中有其價值，那麼「醫治肉體」就不再是「拯救靈魂」的僕從。從此，我更積極地看待自己現世的工作與生活。
即便如此，行醫一如其他行業，少不了挫折。踏進醫學殿堂之前，我天真地想成為像怪醫黑傑克般全才的醫師，之後卻發現：現代醫學分工精細，在專科化、層級化的醫療體制下，我只能是整個國家健康照護機器裡的一枚小螺絲釘。在大醫院裡上班，每天占去我最多時間的竟不是診療病人，而是寫病歷、辦出入院手續、聯絡各部門、參加和安排會議、準備評鑑資料等等繁瑣的行政常規。至於和我合作密切的病房護理師們，更像是院方填補人力缺口的棋子，不但班表常被任意改動，連休假甚至白天補眠期間也必須到醫院在職進修。上緊發條地上班、加班、累癱，在這樣日復一日的過程裡，眉頭也不知不覺鎖緊了。病人，亦常被當成機器般放在生產線上「維修」，而非當成人來「治療」。
讀了沃弗，我才曉得這現象即是馬克斯所謂的「異化」，指的是工業化時代「工作的細碎化、單調化、去人性化」。沃弗還解答了我更深層的困惑：為何教會除了鼓勵我逆來順受、「相忍為（神）國」，以及為我禱告、「求主加力」之外，再無別的可說？
沃弗的解答是：這是路德「召命的工作觀」產生的副作用。他認為路德在十六世紀前半葉，倡議「人人皆祭司」，取消了工作的聖俗二分，是他卓著的貢獻。在路德的工作觀裡，每個基督徒皆領受了雙重呼召─「傳福音的召命」以及「堅守職分的召命」，故各種職份皆有神聖性，皆是呼召，也皆要傳福音。可是當路德強調「即使撿起一根稻草」，也是「全然神聖的」工作，那便隱含了：任何工作，哪怕異化得再嚴重，只要不違反上帝的誡命，就為上帝所喜悅。路德的工作觀天生對於異化現象缺乏免疫力。一旦「堅守呼召」的觀念固著下來，抗爭、轉職、兼職便會被視為悖離呼召，而遭到批評。1
沃弗的觀察與我在基督徒醫療圈裡的經歷相符。我曾聽過若干從事醫療傳道的前輩，將偏鄉基督教醫院人力不足的現象，一股腦歸咎於「年輕人不愛主、缺乏使命感」。不同世代面臨的挑戰不同，但若其中一代忽視這點，一口咬定自己才是堅守呼召的一群，反過來推定下一代不忠於所託，那便使世代間真正的差異無法浮現，令制度面的問題無從被發掘、溝通、討論、解決─這正是路德的工作觀固著於內心的副作用。
有鑑於此，「恩賜的工作觀」不僅強調新天新地的盼望，更是強調「發揮聖靈恩賜」所帶來的彈性。2所有基督徒領受的呼召（vocatio）是相同的，但領受的恩賜（charismata）卻多采多姿。因此，兼職或轉職並不是罪過，而是在體現一個人身上各樣不同的恩賜！另外，由於聖靈裡的工作應該是活潑、充滿創意、尊重並彰顯個人特質的，那麼異化現象便是對人性的剝削，應加以糾正。
沃弗切望「恩賜的工作觀」能夠成為這世代的燈塔，指引現代基督徒在瞬息萬變的職場發揮創意、抱持盼望、追求公義。唯願我們能從他的觀念裡汲取資源，遇到職場上的不公不義、壓榨剝削時，不再只心心念念「末世大災」、「等候被提」、「盼望靈魂得救」，而是想著「聖靈轉化的大能」、「與聖靈同工」、「盼望與萬物一同得贖」。我相信透過此積極作為，神的話語更能落實為這世代腳前的燈、路上的光。
附註
1.沃弗澄清﹕路德本人很有現實感，他意識到人可以同時兼具數種社會角色和職份，如同時是農人、父親、兒子。但其工作神學一旦遭到後人系統化，便易失去此種彈性，見頁153。
2.沃弗認為「恩賜的工作觀」亦可在路德對「外顯召命」的詮釋中見到，故並非與路德思想完全斷裂，見頁1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