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霍華與千禧世代焦慮症

/作者:路恩哲(Andrew Root)/譯者:王湘琪
by We Make Noise, https://flic.kr/p/agf3Mb

一部短片〈千禧世代在職場上出了什麼問題?〉前陣子在社群網路上引起廣大迴響。千禧世代(大約一九八四年後出生)常被認為是難以管理、自我感覺良好、自我中心、不專注、懶惰的一群。教會面對一群成長背景都很不同的新世代年輕人,在觀念上和許多做法上也時有摩擦。該怎麼牧養新世代的年輕人?是該擺出權威的姿態,還是放下身段配合他們?路恩哲指出,著名神學家潘霍華其實是一個委身的青少年服事者,他的觀點對今天的我們有什麼啟發?

我們真的是非常擔憂千禧世代(Millennials)。
這個現象大約是從他們步入成年開始,有人先是在一九九九年出版了《搶救千禧世代》(Saving the Millennial Generation: New Ways to Reach the Kids You Care About in These Uncertain Times),然後隨著二○○○年代中期的一些調查開始顯示,千禧世代對教會逐漸失去興趣,更加引發焦慮。若在網路上搜尋「千禧世代與教會」,你會看到一些網頁的標題,比如「教會無法吸引千禧世代的十大原因」,或是「為何千禧世代會離開教會」。後者的點閱量不久前才累積超過十萬人次。

二○一四年十月的教會聯盟研討會(Alignment Conference)特地延請巴納研究集團(Barna Group)的金納曼(David Kinnaman)和植堂牧師弗格森(Dave Ferguson)談千禧世代,因他們提供教會「扭轉乾坤的契機」。隔年一月舉辦的次世代領導研討會(Gen2 Leadership Conference)則是以「爭得千禧世代之心」為主題。

我們發現自己正面臨著「千禧世代焦慮症」,同時還要關切「非信徒的崛起」(就是那些不認同任何宗教傳統,在西方數量日益增加的一群人)。身為青年事工的神學教授,這本來是我該大顯身手的時刻。我可以針對千禧世代焦慮症來搧風點火,再次鼓吹青少年事工的重要性,強調若不採取一些有文化敏感度的新行動,教會命運前途未卜。或者,我可以成為反方的擁護者,提出反證,儘管根據生命之道研究中心(LifeWay Research)和巴納集團的研究報告,有一部分千禧世代離開教會,但還有許多其他人仍舊敬虔如昔。當然,若我這麼做,只會因著繼續把憂慮的焦點放在下一代,而更強化千禧世代焦慮症。

反之,我發現自己是朝另一個方向邁進。我在想,千禧世代焦慮症到底是關於我們對青年人的真實關懷,還是教會想要擁有青春活力?我們想要的究竟是那些漸行漸遠的千禧世代和非信徒能遇見福音,還是只要他們成為教會會友?我們擔憂的是他們靈命的健康,抑或機構的健全?

幾個月前我剛寫完一本書,是有關二十世紀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的兒童與青少年事工,因此能有機會去重新思考教會對千禧世代的做法。研究潘霍華的學者們經常忽略一個事實,就是從一九二五至一九三九年間,他大部分的事工是環繞在兒童與青少年之中。事實上,潘霍華幾個最富神學創見的時期,都和從事兒少事工的時期相重疊。故此,他提供我們一個神學與實用智慧的源泉,使我們得以從千禧世代焦慮症得到解脫,也幫助我們給予年輕世代某種恆久的價值。

從事神學研究的青少年事工牧師

潘霍華在德國格林瓦爾德進入兒少事工之際,正開始著手撰寫他的博士論文《聖徒相通》(Sanctorum Communio),以至於這本著作夾雜大量有關洗禮以及「教會群體要帶領其中年輕人」的論述。潘霍華於西班牙巴塞隆納和後來的紐約哈林區實習時,仍專注在青少年身上,像是他在阿比西尼亞浸信會(Abyssinian Baptist Church)教導非裔美籍兒童主日學。甚至在他為特許任教資格 (habilitation,在歐洲許多國家可以取得的最高學術資格)所提出深具哲學性的論文中,其中一段乃是以孩童為總結。

一九三○年代中期,潘霍華草擬出幾篇重要講章,後來成為〈基督中心〉(Christ the Center)和〈創造與墮落〉(Creation and Fall)的一部分。他在這段期間被選為普世基督教合一運動的青年部幹事,同時也教導一個信仰堅振班,這個班吵鬧到使原本帶領的老牧師,在潘霍華接手不久後心臟病發。然而,力求維持在普世教會機構工作、大學教課以及技術學院講道的平衡中,潘霍華著力最深的還是青少年事工,也就是那個信仰堅振班。甚至在納粹掌權之後,潘霍華仍撰寫並發表演講,像是「年輕世代的領袖觀」(The Younger Generation's Conception of the Fuhrer)。為此緣故,我主張潘霍華首先是一位從事神學研究的青少年事工傳道人,而非從事青少年事工的神學家。

潘霍華的時代與我們並無多大不同,至少大家對年輕人的焦慮是很類似的。在十九世紀末一八八○年代,德國的中產階級曾經興起一場全國性青年運動,叫做「漂鳥運動」(Wandervogel,「漫步」或「散步」之意)。受挫又無所事事的年輕人覺得正是來場冒險的時候,遂群起漫遊於中歐一帶的野地山林。就像一九八○年代的可口可樂廣告,年輕人聚集在郊區附近,散步、唱歌,然後紮營在林間或鄉間。隨後幾十年,漂鳥運動經過轉型,但其精神已經滲入德國文化。到了一九三○年代,每個人都在為年輕一代擔憂,尤其是基督徒,大家熱烈討論該如何提升他們的積極性,和對社會各層面的參與。

這正是潘霍華發表唯一一場全國廣播演說〈年輕世代的領袖觀〉時的處境。從這場演說是透過廣播來進行,便可得知當時對德國年輕人所抱持的普遍焦慮。教會內外的每一個人都亟欲知道,如何才能掌握青年運動的精神。

德國在一九三○年代中期的回應方式是去讚揚青年人,盡所能使他們融入組織機構。某個程度來說,納粹能上台正是因為他們知道如何吸引年輕人。但是,當時並非只有納粹在追尋青春活力,只不過他們是當中最成功的例子。

青年人救不了教會

在這種情況下,潘霍華寫了八篇有關青少年工作的提綱(在此我只會探討其一)。我們不能確定這些論文寫作的時間與背後原因,但潘霍華的文章促使我們去面對並重新調整對於千禧世代的焦慮,同時也轉變我們對青少年事工的觀點。

第一篇提綱(Thesis One)如此寫道:
自從青年運動開展以來,教會的青少年事工經常缺少基督信仰的儆醒成分,單靠這成分或許能使人明白,青春活力(the spirit of youth)並不是聖靈(the Holy Spirit),教會的未來也不在於年輕人本身,而僅在於主耶穌基督。年輕人的任務不是去重塑教會,而是去聆聽神的道;教會的任務也不是去得著年輕人,而是去教導和宣揚神的道。

潘霍華所言既開門見山,又如往常般情詞懇切。乍讀之下,應該沒有人會反對。但他這番話是別有用心的。當時他正努力想要撼動青年事工,使教會免於屈從青年運動。潘霍華深知,任何一個教會若要傳承下去,一定要訓練年輕人成為門徒,如此一來,等他們年紀漸長就自然構成教會。但他認為有太多德國人把教會的未來,寄託在招攬青春洋溢的年輕人。

我們常彼此提醒:年輕人是教會的未來,教會的存立與興旺需要靠他們。但這常常成為我們今天合理化青年事工的方式。當這些論調成為常態,潘霍華卻認為,這代表年輕人的活力對我們來說其實比聖靈的工作更為重要。教會的未來彷彿更依靠年輕人的活力,而不是基督之靈。

潘霍華把我們對於青春的迷戀稱作偶像崇拜,他想要提醒我們,教會的未來不在於年輕人,而單單在於基督耶穌。他認為,當事工不是為了把年輕活力帶入教會,而是帶領青年人在教會群體內遇見聖靈(尤其是透過神的道),我們才是真正在牧養青少年。

潘霍華曾經說過,青少年事工首先是一個神學課題,而不是社會學或文化方面的課題,更不是教會增長策略。當我們牧養年輕人時,難免會需要考慮有關社會學和文化上的因素,但潘霍華主張,青少年事工最主要還是在於神與人的相遇。

這樣說有誰會不同意呢?然而,今日的青少年事工往往把神學擱置一旁。自從青少年消費文化於一九五○年代崛起後,北美的青少年事工開始蔚為風潮,並且在六○年代中期為了回應青年反文化運動而成型。青年反文化運動與消費社會之間的連結(請參考Thomas Frank的著作The Conquest of Cool),使「青春活力」深深烙印在我們的文化意識內。

不同宗派和政治陣營對於這場生氣勃勃的青年反文化運動的詮釋,要不過於浪漫,就是不道德。不是說奄奄一息的教會急需年輕人的活力,要不就說年輕人的心靈敗壞,需要回轉。無論哪種方式,大部分北美的青少年事工,都在這股想要得著並利用年輕活力的意圖下成型。

事實上,我們對千禧世代和「非信徒崛起」的焦慮,在某種程度上是基於北美青少年事工的成功。我們相當成功地吸引了十二至十七歲的青少年參與。但是(根據許多研究顯示),許多年輕人在成年以後反而離開了教會。所以,潘霍華說得沒錯,我們太過於關注青春活力。吸引青少年的策略,在他們長大後就不管用了。這些年輕人所經歷過的只是滿屋子的青少年,而不是一個跨世代的信仰群體,更不用說是一個共同建立在神話語上的群體,能夠激勵我們按著各人的特性彼此照應。

總而言之,年輕人無法拯救教會,因為教會不只是一個需要新會友(即便是熱忱的會友)的機構。教會是耶穌基督在這世上的身體。

把千禧世代先看作一般人

儘管大家可能都不反對上述的說法,但這樣的神學信念卻鮮少引領我們在青年事工上展現新的實踐。北美的青少年事工領袖經常慷慨激昂地說,熱愛青春活力正是一切的開端。「青少年事工就是要去關愛孩子們!」他們在會議上大聲疾呼。部落格上招攬著千禧世代的活力,就像最近這篇貼文:「我對千禧世代很有負擔。我聽過很多針對這世代的悲觀說法,但我仍相信千禧世代正準備要改變國家的文化,並且影響世界。」

但這樣的愛很少是從神學關懷出發,反而更多出自事工目標,把年輕人當作是一項計畫。「我們身為青年人的領導,只是要付出關愛在那些孩子身上」─針對這樣很平常的表達,為OnFaith部落格執筆的一位千禧世代寫下回應:「這可能只是語意的問題,但是被當成付出關愛的對象和單單只是被愛,感覺是非常不一樣的。前者帶著一絲人工的善意,後者就簡單許多……而且更深刻,表示關係才是重點,而非愛的動作本身。」

毫無疑問地,我們不需要停止去愛年輕人。潘霍華並沒有說,關懷年輕人是不好的。事實上,這麼做極為重要。跨世代對話的問題癥結在於,我們很容易就可以避開去愛或去認識一個真實的千禧世代年輕人,反而去追尋一個「千禧世代」的抽象集合名詞。當我們愛千禧世代的年輕活力時,我們並不是按著每個年輕人的特質去愛他們,而是年輕活力所帶給教會的好處。我們愛的是「擁有千禧世代在教會裡面」的這種想法,但我們可能還沒準備好去愛某個真真實實在我面前的年輕人。潘霍華對此格外敏感。他看到那些國家社會主義者如何為了一己之私而利用青年運動的熱血,對年輕人本身則毫不關心。他們只想要年輕人的熱情,卻不顧真正的年輕「人」。

反之,真正企圖去邀請並歡迎年輕人到來的教會,根本不是衝著年輕活力,而是希望在年輕人的實際生活經驗上看到耶穌基督的啟示。我們邀請他們與教會的其他人一同奮力,一同去辨別在我們中間基督的同在。

舉例來說,我所知道的一間教會,多年來一直處在千禧世代焦慮症之下,大聲疾呼年輕人要讀聖經,盼望他們可以保持年輕的活力,並在教會裡找到歸屬。這間教會為此投注了金錢與資源,每年都在嘗試新的活動與策略。然後,其中有一位牧師忽然領悟到,他們非常努力要讓年輕人讀聖經,但卻沒有其他的成年會友陪伴這些人一起讀經。因此,這位領導者決定不再追尋下一個活動,而是為青少年(十四到二十二歲)創造一個空間,可以和教會中比他們年長的會友(甚至有會友高齡八十二歲)一起讀經。這個由年輕和年長者平均分配的小組,每週讀兩章福音書,接著討論三個問題:你覺得什麼有趣?什麼讓你困惑?在這段經文中你是哪個角色?

在這樣的讀經小組裡,年輕人不再是「千禧世代」或展現「青春活力」的團體,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年紀較長的也不再是急欲攫取年輕活力,而是具體地與這群年輕人一起尋求住在主的話語裡,與聖靈相遇。

不是千禧世代也不是嬰兒潮世代

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說明受潘霍華啟發的青少年事工會是什麼樣子。當然還有其他方式,有許多是我們目前還想像不到的,部分原因是我們還困在千禧世代焦慮症的框架裡。

正如潘霍華在第一篇提綱中所強調的,教會的青少年事工主要是在整個教會的處境下,與神的生命之道相遇。如果有關心社會公義、教會復興和福音廣傳的事發生,並不是依靠年輕活力,而是神透過聖靈的作為,因為聖靈呼召年輕人來愛這世界,因為他們在整體教會中被耶穌基督所愛。

焦慮症總是會侵蝕敗壞我們分享彼此生命的能力,因此,幫助教會得著千禧世代的最好方法,就是停止在千禧世代問題前焦慮絕望。反之,我們可以與所有世代一起尋求聖靈,在年輕人生命當中尋求神同在或隱藏的具體經驗,承認我們的困惑,並且講述神在我們生命裡動工的故事。那就是聖靈將我們合為一體,呼召我們跨越世代隔閡的時刻。因為在基督裡,並不分猶太人或希臘人,為奴的或自主的,或男或女,千禧世代或嬰兒潮世代。

(選自《今日基督教》雜誌〔Christianity Today〕,2015年1、2月號,已申請版權。)
本文作者
路恩哲(Andrew Root)
是美國路德學院(Luther Seminary)青少年與家庭事工副教授,他寫過許多有關青少年事工與實踐神學的著作。他和丁康黛(Kenda Creasy Dean)合寫了一本重要的青少年神學著作:《每個孩子都是神學家:青少年事工的神學實踐》(校園書房出版社即將於今年七月出版,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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