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政治與機械神話

/陳宗文(政治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布魯格爾的巴別塔,收藏於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

新任美國總統川普已經在一月就職。儘管他的身分已然改變,諸般言行仍多有爭議。他投入選舉以來,傾覆了人們對政治人物的想像。直到今天,許多人仍然難以置信:何以在標榜理性進步的社會,會有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選舉結果,這般「白目」的政治素人,居然也可以成為全球關注的美國總統。為此,在這段期間內有許多關於這件「奇事」的討論。本文則以不同於一般的觀點,藉由川普的案例來談談群體生活中的權力現象,特別是透過科技,更進一步來思考現實生活中的某種「神話」或「迷思」(myth)。

巨型機械

美國的崛起與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扮演的「終結者」角色有關。當兩枚原子彈投到廣島和長崎,日本旋即投降,美國不但瞬間結束了世界大戰,更使其在戰時開啟的大型科技計畫得到激勵,一舉成為冷戰時期的重要國力象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無非是曼哈頓計畫和太空計畫。前者是針對地球上假想的敵人,後者則是為了探索並進而期望可以掌握地球以外的世界。

美國哲人芒福德(Lewis Mumford,1895-1990)在一九三○年代就看到美國社會漸趨嚴峻的科技文明現象,並經過大戰期間的持續加劇,終於形成一種「機械的神話」(the myth of the machine)。科技事物如同人世間永遠的迷思,從古代的埃及到現今的美國,都意圖透過「巨型機械」(megamachine)來塑造龐大卻無實用價值的象徵事物。像金字塔和原子彈,全是為了表現巨大政權的威勢。這些象徵事物若無影響人民生計就無所謂,偏偏在建構或維持的過程中,往往吸收龐大的社會資源,排擠部份人們的生存機會。因此,巨型機械不僅是權力的表現,更違反人類的生存意義。

芒福德進一步表示,類似巨型機械的人造科技物,有所謂「五P」的權力表現,分別是政治權力(politics)、利潤(profit)、生產力(productivity)、財產(property)和廣告傳播(publicity)。這五個面向組成了一個權力的五角大廈(pentagon),像似美國的國防部。這又正好是川普的形像:多金、有權勢又善於操作媒體,如今更掌握最大的政治權力。

技術物的政治性

科技物的存在總是個迷思。人們常以為科技物屬於中性,是使用者刻意或錯誤地操作才會發生問題。若從巨型機械的現象來看,技術物打從其建構之初,就與既有社會中的權力形式有著某種「親近性」,也就是技術物的某些存在屬性與社會人群中的權力分配關係是相輔相成的。舉例而言,一般人並沒有能力參與太空計畫,因為這項計畫需要的知識與資金門檻相當高,而且相關的技術運用與民生需求幾乎無關。也許將來有一天可以有所謂的太空旅行,但至少以現階段的技術狀態來看,太空技術的發展運用實際上是非常小眾,甚至非常菁英的科研活動。即使「民主」如美國竟已如此,遑論其他權力更為集中的治理體制。

核子技術是另一個經典案例。好萊塢電影中,核彈危機的標準劇情是鮮明的兩組人馬:一方面是美國總統、軍事首長和少數的科學家;另一方面則是極端的恐怖份子或間諜。為何這種技術物令人恐怖?因為只控制在少而又少的人手中,但卻具有毀滅世界的威力。明顯地,這種力量巨大的技術物,對應到一種權力非常集中的統治形式:即使不是獨裁的君主,也是極少數的科技官僚和專家(科學家),百分之百排除了平常人的參與。從核彈到核電,同樣都是在極少數的菁英治理下,也都有難以控管的潛在危機。因此,即使對安全考量最嚴謹、設計最周全者如日本,終究也有超出預期的福島核災,並且其外溢的副作用連台灣也難以逃脫。

事實上,這類具有龐大效應的科技物並非完全排除一般人的參與,在建構過程中,甚至還不得不要求廣大的群眾都來參與,包括資金投入(納稅)、勞力投入(建設工程、受雇於周邊產業等)以及政治投入(選舉出菁英、支持政黨政策),但是參與的後果卻是:被剝奪了對科技物的最終治理權力。

巴別塔:最早的巨型機械

在基督教傳統中,最早也最知名的巨型機械當屬巴別塔。這個塔無關人們的福祉,只為了奪權,為了將屬於造物者的無上權力從天上奪來。所以,正確地說,建造巴別塔是表達人們以為可以透過自身的能力創造出自己的福祉,無需造物主的介入。「我們自己來就可以」,這裡的「我們」就替代了創造者的位置。即便建造的目的如此,而且最終並未成功,在整個建造的過程中卻也是有著人群的權力關係。其實,即使神未介入,這座塔最終也將失敗。

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有一幅畫作,是鎮館珍寶之一,主題正是巴別塔,畫家布魯格爾(Pieter Bruegel,或譯布呂赫爾)於一五六三年所繪。布魯格爾至少畫過三幅以巴別塔為主題的作品,現今可見的只有兩幅,一幅收藏在鹿特丹,是僅以完成的塔體建築為主要內容,其中人物難以辨視。維也納的這一幅卻饒負趣味,不僅畫出建構中的巴別塔,更把建造的人勾勒出來,清楚看出在這些人之間的權力關係。

創世記第十章8~10節提到:「古實又生寧錄,他為世上英雄之首,他在耶和華面前是個英勇的獵戶,所以俗語說:『像寧錄在耶和華面前是個英勇的獵戶』。他國的起頭是巴別……」,接著在第十一章9節又提到「……那城名叫巴別」。因此,布魯格爾在畫作的左下方,把受人民愛戴的寧錄畫出來,可以看到寧錄身邊圍繞著親信,面前屈膝的是參與築塔的人民。

這些敬畏寧錄的人們,透過簡單的工具或藉助某些基本的槓桿機械,一點一滴在平地上把塔建造起來。築塔的材料是從海路而來,這也反映出畫家布魯格爾當時所在,即現今比利時和荷蘭邊界的大港安特衛普(Antwerp),處在城市與海邊的景象。畫中塔後方的背景即當時的安特衛普城,是一個商人與客旅攘往熙來的移民城市。這城曾屬神聖羅馬帝國,在布魯格爾時代歸哈布斯堡王朝管轄。布魯格爾畫中的巴別塔以羅馬競技場作為參照對象,是他參訪羅馬之後有感而發之作。畢竟曾經輝煌的羅馬帝國,竟也如同遭棄毀的競技場一般,早已不在,終究這些地上的王權也同塔一樣,都要廢去。

巴別塔這幅畫最精彩的地方在於:將權力象徵的塔與屬於日常生活的城市,透過圖像的呈現,對比於擁有統治權力的寧錄王與付出勞力的人民。畫作中最大的建築是塔,最大的人像是寧錄王。城市隱約在塔之後,人民則散布在塔的每個角落。透過技術物的權力象徵,完全可以對比於社會中的權力關係。

消解巨型機械

芒福德批判了權力五角之後,回過頭來以一種較為樂觀的態度,主張巨型機械並非不歸之路。這是與以祿(Jacques Ellul)的理念不同之處。以祿的主張與馬克思比較接近,是一種基於技術決定論的觀點,都傾向認為唯有透過徹底的、從根本發生的革命,才有可能扭轉技術宰制的局勢。但芒福德卻認為比起馬克思,更可怕的是蠶食鯨吞的萬民之力—是效力於寧錄的人民,才使得巴別塔可以建立起來。同樣地,一旦人們放棄意念,巴別塔也就無法實現。所以神只要讓人們無法彼此溝通、不同心,巴別塔終會毀棄。放棄對機械的神話或迷思,巨型機械也就沒有辦法建構實現,這是對抗巨型機械的核心理念。

巨型機械無所不在,有形的機械如核子彈,無形機械如英雄般的領袖。所以有人稱政府是「國家機器」。川普案例的啟發在於,當人們揭穿了傳統政治菁英的謊言,終使素人出線。但這素人卻非泛泛之輩,他原本就是集多種權力象徵於一身的野心人物,只差沒有政治力而已,這人又將成為龐大的政治機械操作者。所以,寄望於素人來改變局勢,也同樣是一種機械的神話。若期盼人們的生活條件可以有徹底的改變,恐怕不是透過某個特定的人、特定的制度或特定的器物可以實現的。過分期待受造之物,無論人手所造的或神所造的,其結果並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