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喜樂①

在不快樂的世代作快樂的少數人

/邢福增(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教授)

在政治局勢與社會氛圍看似充滿壓力與不確定的當下,說這是個不快樂的世代應不為過,那麼,在這世局當中,我們如何成為快樂的少數人?香港教會歷史研究學者邢福增從中國著名神學家趙紫宸的經歷中,思索「快樂地不快樂」的可能。

收到《校園》雜誌編輯約稿的主題「喜樂」後,腦海馬上浮起中國著名神學家趙紫宸在一九五○年七月寫的這句話──「要快樂地在少數人中作少數人」。

心勞力拙,憂思忡忡

自一九四九年中共建國後,中國教會面對不確定的未來,特別是如何在奉行無神論的新政權下存活這個實存挑戰。今天回望這段爭議歷史,難免作出「事後諸葛」的評論;但側身時代迷局之中,誠然受許多因素制約。即或面對共產政權,但大部分基督教領袖仍致力尋索在新中國社會作見證的空間。作為燕京大學宗教學院院長,也是普世教會協會(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六名主席之一,趙紫宸可說責無旁貸地詰問基督教的前路。

不過,趙紫宸很快便體會到,新政權對基督教的革新已有既定方針,教會在黨國設定的「反帝愛國」現實政治以外,根本無任何置喙的餘地。未幾,他即寫下「大概話已說盡,此後我不必再寫關於中國基督教教會改革的理論文字了。心勞力拙,憂思忡忡,從今以後,必須束身隨主,服從上帝的聖命,以終我的餘年。」其中流露出「失語」的無奈與慨嘆,今天再讀,仍不勝唏噓。

趙紫宸對前景的預測不予樂觀。他說:「我們要準備好,要曉得教會的人數還要減之又減,教會的工作還要損之又損。」造成減損的原因,當然跟新政權對基督教的政策有關。一九四九年後,中國基督教的生存環境已根本改變,因此,他寫下了「要快樂地在少數人中作少數人」這句話。一直以來,基督徒只佔中國社會的少數,直至一九四九年雖已達一百萬信徒的歷史高峰,但仍僅佔整體人口的0.2%。趙預計,信徒人數難免有所減退,抑有進者,在政治衝擊及壓力下更會進一步分化。拒絕順從者,肯定要付上各種代價;即或以沉默應對,也將承受沉重的身心靈重擔。

快樂、靜默、堅守

作為「少數人」中的「少數人」,趙坦言,必須要「靜默地接受思想上的鬥爭」,還有隨之而來的「譏誚、蔑視與欺侮」。新中國的教育將以無神論為本,所以,「幾年之內,受過新教育的人要完全不了解我們,不知道我們是什麼樣人」。不僅如此,基督教也將不見容於主流社會,「在今日中國的社會裡,我們好像不能發生什麼作用,既不能在制度的改革上發生效率,復不能在流行的思想上引起變化。中國的社會好像再也用不著我們與我們所信的耶穌基督了」。

面對如斯困局,為何趙紫宸仍能寫出「要快樂地在少數人中作少數人」?他所指的「快樂」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一言以蔽之,曰責任。趙提出要作「完全負責」,背負十字架的「聖徒」。這誠然不是一條易走的路,「在前面我們有重而且大的工作,沒有功勞可立,只有苦難須當」。他所指的就是堅守基督徒的責任:「我們今日的責任是堅守,是保全,是潛伏著的發展。」他以「寶貝中的瓦器」作說明,指各地堅守的信徒就是「瓦器」,這是「歷史所看不起的,社會所不注意的,不信的人所以為到時必滅的」,但「時候到了」,當中國人在追問「人有沒有真實性、世界有沒有歸宿」,「經驗到自我的孤單,人生的空虛」,然後去追問「人的價值、意義、歸宿是什麼」,「真理以什麼為標準,道德以什麼為根基」,「那時候,我們方才有機會揭開我們的瓦器,將寶貝彰顯出來」。因著瓦器中的「寶貝」,「將來要為我中國人民心靈的榮光」。

瓦器中的寶貝

寶貝與瓦器一說出自哥林多後書第四章,保羅說:「我們有這寶貝放在瓦器裡,為要顯明這莫大的能力是出於上帝,不是出於我們。」(林後四7)因著「寶貝」的緣故,看似脆弱的瓦器,卻得著來自上帝的「能力」。其實,「莫大的能力」是在真實的軟弱中彰顯出來的(power in weakness),這可從接著的第8至9節反映出來:

我們處處受困,卻不被捆住;內心困擾,卻沒有絕望;
遭受迫害,卻不被撇棄;擊倒在地,卻不致滅亡。

單看「瓦器」本身,一定是「捆住、絕望、撇棄及滅亡」;但因著「寶貝」,瓦器便得著力量。正如保羅在哥林多後書第六章再次指出,即使在苦難之中,「似乎是死了,卻是活著;似乎受懲罰,卻沒有被處死;似乎憂愁,卻常有喜樂;似乎貧窮,卻使許多人富足;似乎一無所有,卻樣樣都有。」(林後六9~10)這種「似乎……卻是」再次呈現信仰的弔詭性,相信這也是趙紫宸所說「要快樂地在少數人中作少數人」的要旨所在。

快樂地不快樂

想起《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奧斯威辛倖存者的美麗人生》(The Happiest Man on Earth: The Beautiful Life of an Auschwitz Survivor,暫譯)這書,作者是納粹集中營倖存者埃迪.雅庫(Eddie Jaku)。一個曾面對大屠殺的猶太人,為何會寫出一本稱自己是世界最快樂的人這本書呢?他的快樂,不是因為他倖免於難,其實許多屠殺或災難倖存者,一直要背負著亡者靈魂的重擔。他在書中提及一次集中營中的經歷,他跟自己說:「不要放棄……如果我跟自己說不值得活下去,就無法撐下去。只要活著,便有希望;只要有希望,便能活下去。」(Don’t give up…if you say it’s not worth living anymore, you will not last long. Where there is life there is hope. And where there is hope, there is life.)他的希望何在?在書中,他提及,即使在黑暗的罪惡世界之中,仍見到人類的善,例如冒險協助猶太人的德國人、藏匿猶太人的法國人,捷克婦女追著難民的火車投擲麵包給他們充飢,還有集中營中認識的患難之交……。他又說,在絕望中,好像沒有神蹟。但你可以讓神蹟發生,就是活出簡單的善,為失望的人帶來希望。這就是最大的神蹟。

放眼當下的環境,確實有許多叫人感到灰心、無力,甚或絕望的事情。如何在不快樂的現實中,仍能展現「喜樂」?也許,我們需要培養「快樂地不快樂」的堅持與韌力,也就是「要快樂地在少數人中作少數人」的智慧。這種「喜樂」,並非建基於外在的環境,也不是主觀的自我安慰,卻是在堅守責任之中,因著信仰的盼望而獲得的。

彼得在彼得前書第一章說:「雖然你們必須在百般試煉中暫時憂愁,你們要為此喜樂 ,使你們的信心既被考驗,就比那被火試煉仍然能壞的金子更顯寶貴。」(彼前一6~7a)彼得沒有否認現實中的「憂愁」與「考驗」,但他提醒我們,在看得見的現實外,仍有「看不見」的上主,仰望終末的榮光,轉化為持定今生的微光。這是我們學習的功課,並要從中經驗「快樂地不快樂」的真實。


說明
本文引述趙紫宸的觀點,主要出自兩篇他於一九五○年七月完成的著作:(1)《審判之下教會的革新》(上海:青年協會,1950),頁25~27 ;(2)〈寶貝放在瓦器裡〉,《真理與生命》,卷 15 期3 期(1950 年 9 月),頁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