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恆的面前，追尋自由的真諦―祈克果思想簡介／余達心（中國神學研究院榮休院長）

祈克果一般被視為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的開創者，然而，若將他歸在存在主義哲學的範疇，很容易讓人以為他是存在主義者，因而對他有所誤解。事實上，祈克果的基本信念及其人生哲學，是與二十世紀眾多存在主義者南轅北轍的。的確，他鄙棄純抽象思維，嚴厲地批判歐洲當時盛行的理性主義，反對將真理化成一套理性系統，並且強調追尋真理不能抽離實體的存在實況。哲學所尋求的智慧至終要對應人存在的困惑，其目的不在於建立最嚴密的思想系統，以解釋宇宙一切的現象，而在於回答關於人的一個基本問題：我是誰？我為何而活？我該如何活？康德指出，所有哲學的問題都總結於三個基本問題：我可以知道什麼？我可以做什麼？我能期望什麼？這些問題進而總結於下：我是誰？或人是什麼﹖康德問這些最基礎的問題，為要處理知識論而至形而上的問題：我如何在認知的行動中（the act of knowing）、作抉擇及行事的舉動中（the act of doing），以及在盼望的行動中（the act of hoping），抓到自我的本體（catch myself），就是那位認知者，但同時也被認知的那位？我是否能夠透過對自我認看的這個行動，抓住自我的「自身」（noumenon ）？

祈克果也追問同樣的問題，好比我是誰？自己為何而活？但是，他這樣作並非為了掌握自己的「物自身」（德：das Ding an sich ，英：thing-in-itself），從而透析自己的本體。不，他這樣作是為了回答一個更高的提問：我為何存在？我的存在與終極真理有何關係？我存在的真相與終極真相有何關係？我怎樣活才能活出這真相？祈克果不斷強調，認識真理和認識自己是不能分割的，因為他相信，真理呈顯的所在就是那真誠、真實地活著的個人，而不是一套抽象的邏輯系統。然而，相對於二十世紀存在主義主流高舉個人、主觀及當下決定一切意義和價值的想法，祈克果的認知是截然不同的。

祈克果認為，假若真理的確是真理，它便配得我們絕對的順服，如同孔子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那種決心。同樣地，若是上帝真的向我們顯現，向我們發出召喚，祂配得我們全然的順服。惟當我們下了這樣的決心，才能真正完全投入地為真理而活。......祈克果最終發現，他不是憑一己之智力而掌握真理。不！是真理將他掌握，將他抓住。他終於明白，凡靠理智所確立的任何知識基礎，至終都會崩塌下陷。真正的亞基米德點（Archimedian point）是上帝親身的啟示，祂以無限的愛將自己展現在人的面前，那就是道成肉身的基督。上帝賜下啟示，不是為了使人對祂有更多的知識，而是要將自己的生命賜給人。這就是祂給世人的真理——祂的生命，祂的愛，也正是祂的本體。我們能做的只是接受、聽命、跟從、投進祂的生命中。因此，追隨基督、學習祂的樣式，單純地尋求祂的國和祂的義，才是人生意義的所在。

現代人活在極大的矛盾中。他強調自我的獨特、高舉個性，但是事實上他是歷代以來最沒有個性的人。他成為群眾中的一分子，走大眾走的路，不敢獨行。現代人看似自由，其實最受束縛。他的生命是「朝向他人的生命」（other-directed），意即為他人而活的生命。為了取得人的認同，他非常留意別人對他的反應，很在乎別人的稱讚與肯定。於是，他取悅他人，不惜帶上不同的面具，也不惜按著別人的期望去決定人生。

祈克果指出，現代人的毛病是「致死之疾」。人自覺有自由作自己，卻懼怕付出代價。他要真的作自己，就要單獨地面對上帝，在祂面前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赤裸地、毫無掩飾地將自己的墮陷、失敗、罪孽敞開在祂的面前。但是，現代人（現代的基督徒）卻能在上帝面前沉溺於最深的虛假中，就是以為自己信靠上帝而活，其實卻不斷將祂變成一種工具和途徑。上帝原是絕對的目的，人卻將祂變成工具，變成達成自己目標的途徑。我們禱告為的是成就自己的旨意。事實上，不少基督徒與上帝的關係正是如此。因此，人要真的放下虛假，便是要完全透明地來到上帝的面前，將心中的欲望、他人投射在我們身上的期望，以及自己執著的價值，全部呈現在祂的面前，毫不隱瞞，這才是完全的敞開。惟有如此，人才能真正成為個體，不再為著別人的要求和期望而活，不再為他人戴上面具。

然而，我們要作一個真基督徒，要背起十架、捨己、愛仇敵，就要清心地尋求一件事，那就是得見上帝，恆常在祂面前檢視自己的生命，在祂面前全然透明。我們若要真正活得真實，就必須清楚存在的惟一使命，就是作上帝的使徒，讓祂的旨意在生活的每個環節彰顯出來。

祈克果這樣向上帝禱告：「天上的父，讓我真實地感受自己的虛無（nothingness），不為此而感到沮喪，而是更強烈地感到對我的美善是何等浩大。」世界誘惑我們與之同流，被內心的不安所困擾，為未來焦慮，為過去懊惱，為當下遭受的窘迫內外煎熬，不知所措。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最容易妥協，重新披上虛假和自欺，退回自我中心的原貌。不過，也正在這個時刻，確信上帝對我們有著不離不棄的愛，這能約束我們的心，叫我們對祂忠誠；因著上帝對我們的愛，我們可以勇毅地放下自我，放下虛假，按著祂的旨意活出愛人如己的生活。祈克果也為此向上帝禱告：「天父，是先愛我們，幫助我們記得就是愛，讓這份確實的信念存留在我們心中，好能戰勝世界的誘惑、內心的不安、對未來的焦慮、對過往的恐慌，以及當下的苦惱。讓這確信管束我們的心，以致它保持忠誠真摯的愛，按著的命令去愛人如己。」